草地情深 在甘孜,奉党中央电令,红2 、6 军团与红32 军合编成立了中国工农红军第 2 方面军。32 军原是1 方面军第9 军团,1 、4 方面军会师后编为4 方面军第32 军,现在又编入了2 方面军。这支英雄的部队在长征中以善打后卫著称,打得很苦, 损失也大,现在只剩下千把人,还不足我们一个师的人多,军长罗炳辉一声哨子全 军就可以集合起来了。贺龙总指挥看到这种情况,把2 军团第5 师拔给了罗炳辉, 后改称第96 师,原32 军部队改为第95 师。 在我们北上的道路上,横亘着茫茫千里的水草地。根据4 方面军两过草地的经 验,这将是一段漫长而艰险的路程。我师按照上级要求,一面动员全体指战员发扬 红军刻苦耐劳的精神,树立战胜草地的决心;一面全力以赴筹集粮食,制作帐篷、 背具,进行各种物质准备。 上级通知我们向4 方面军学做“背夹子”。所谓“背夹子”是4 方面军从川军 那里借鉴而来的一种行军背具,两边各有一根木棍,中间用麻绳子拉起来,把衣物 装备夹在里面,行军、负重都很方便。上级要求每人都做一个。 郭鹏师长检查时发现师骑兵侦察连没有做,十分恼火。侦察连长申辩说: “我们连都骑马,背包放在马背上,不需要再做背夹子。我们跟常德善参谋长 报告过了,常参谋长同意的。”郭鹏看到侦察连没按上级要求做,连长又当面顶撞, 更火了,一时气昏了头,竟打了连长几下,还罚全连下跪。 我听到这个情况,也火了,立刻赶到现场,制止了郭鹏的作法,冲着郭师长火 气十足地批评道:“你这个作法根本就不象话!人家没有做背夹子,也是有道理的, 事先又报告过,你应该听清楚嘛。”我向方面军政治部主住甘泗琪报告了此事。总 指挥部对郭鹏的错误进行了严厉的通报批评,并报经红军总部批准撤销了他的师长 职务,从5 师调来贺炳炎任6 师师长。 对郭鹏师长所犯的错误及被撤职,我感到痛心和惋惜。他从6 军团调到6 师当 师长以来,我俩个一直合作得不错。他一贯作战勇敢,带兵严格,执行上级命令坚 决、不打折扣。他这次发这么大火也是有原因的,是为了贯彻上级要求,同时他从 云南六甲战斗负伤以来,伤没有好利索,搅得脾气变得暴躁起来,常常发火。但是 不管怎么说,这一次他不辨青红皂白,打骂体罚下属的行为实在太不象活了,这是 红军队伍不能容许的。郭鹏师长的撤职,给我和全师干部敲了一个警钟,告诫我们 越是在艰苦困难的时候,越是在时间紧、任务重、压力大的情况下,越要关心和爱 护下属,越要讲究工作方法,克服急躁情绪,防止简单粗暴的作风,要做好深入细 致的思想政治工作,加强内部团结,齐心协力战胜困难。 6 师在甘孜准备过草地的物资不到一个星期,找不到粮食,又移师朱俄喇嘛寺 筹借,也没得到多少。这时,主力已先后进入草地,时间不容我们再找了。为了早 日通过草地,我们每人只携带一天半量额的青稞粉子,毅然向草地进发了。 茫茫草地,看起来充满了生机,绿草如毡,野花铺地,实际上却是个杀机四伏 的死亡之地。茂密的绿草下潜藏着无数个水窝泥潭,稍有不慎踏进去就会陷入没顶 之灾,必须小心地踏着先头人马的足迹跟进。草地又是一个人烟绝迹的无人区。走 上数百里也见不到一个人影,见不到一处房屋,没有青稞麦,没有牛羊群,给养根 本无处可筹,宿营只能睡在荒野。我们的“帐篷”也不行,我跟贺炳炎师长把两个 床单搭起来,一边高一边低,钻在里面抵足而眠。草地上天气一日数变,雨雪冰雹 时时来袭。即使是在7 、8 月出太阳的时候,也不觉得怎么暖和,夜晚更感风寒。 草地行军,6 师仍然担任后卫。4 方面军走前面,2 方面军走后面,我们走在 最后面。作为后卫,我们不光要完成自己的行军任务,保障主力后卫安全,还有一 项重要任务——收容掉队的同志,不光收容2 方面军同志,还要收容4 方面军同志, 可以说是全军的一个“总收容队”。前面的部队有人掉队了,后面的可以收容他, 而从我们这里再掉队那就永远跟不上了,因此我们的责任特别重。不管是哪个部队 的同志,我们都象自己的战士一样看待,拿出自己的干粮给他吃,帮助他恢复体力, 赶上队伍。 我师曾经收容了一些4 方面军的“小鬼”,他们都还是十来岁的娃娃,人小力 薄,掉了队。我师尽力照顾他们,带着他们一起赶路。行军中,有的“小鬼”不无 稚气地对我说:“以前我们啥也不知道,张主席教我们唱歌子,一唱歌子啥也知道 了,毛周张博是机会主义逃跑。”碰到这种情况,我和他们边走边聊,用大量事实 来做耐心的解释:“中央红军北上绝不是什么机会主义逃跑,恰恰相反,是为了担 负起抗日救国的重担,走上抗日前哨。我们今天不正是沿着中央的路线走吗!” “小鬼”们信服地点点头,目标明确地跟我们一道北上。 越向草地深处走,因疲劳、伤病、饥饿而掉队的同志越来越多,我师的负担也 越来越重。单靠过去那种由政治机关组织收容队和由后卫连收容的办法已经不胜重 负。我们发动全师党团员和各级干部都来搞收容,党团员的肩上都背起了“加枪”, 营以上干部的骡马都驮起了伤病员。每天一到宿营地,贺炳炎师长和我带着师部人 员和骡马返回去接应掉队的同志。我去给战士背“加枪”,搞鼓动。贺炳炎在长征 中打断了右臂,背不了“加枪”,就请掉队战士骑上他的骡子,亲自给战士扶鞍认 镫,而后把缰绳套在肩膀头上,用剩下的那只好胳膊牵缰引路,他自己拖着被打残 的跛脚一拐一拐地走着。骡背上的同志望着贺师长战伤累累的身子,感动地落下泪 来。 7 月下旬,我师在向绒玉行进途中翻越麻尔柯山,走到山上即下大雨,跟着又 下大雪,冻倒了不少人。师部和两个团滑下山后,天已经黑了,后卫16 团及收容 的人员没有下得及山,山上又无火烤,风雪一夜不停。贺炳炎师长和我急了,带人 带骡马去接应,上了几次都摸不上去,直到天亮后才拼力接应下来。这一夜,仅16 团就冻死了几十人,团政委汤成功也冻伤了,全师则有174 位同志连病带冻而死。 从甘孜到草地中心的阿坝这段路,预计要走10 天左右,结果走了17 天,而 我师只筹带了一天半的青稞粉子。随着一天天向草地深入,本来就不多的粉子一天 天在消减,总指挥部首长给6 师从其他师调剂了一些,我师自己也开展节省粮食的 运动。我们做出规定: 一、各级首长要亲自到连上帮助分发粉子。 二、每人每顿只准吃一把粉子。 三、不到开饭时间不准自由吃粉子。 为了节省粮食,我们师首长带头严守规定,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向战士们强调 “要精打细算,细水长流啊!”组织检查队在路边检查有无随便吃粉子的现象。 就在这时,17 团有一个连队政治指导员在给全连分发粉子时,悄悄为自己多 拿了一把。此事迅速反映到师部,引起了我们的震动。就因为这一把粉子,这个指 导员被撤了职,方面军政治部主任甘泗淇亲自做出处分决定。 这样的处分在今天的环境中看来,也许是过于严厉了,但是在当时那样艰苦的 情况下,我们不能不这样做。尤其是一个政治工作干部,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参加 红军多年的老战士,他只有带领同志向饥饿作斗争的责任,绝没有为个人谋取一点 私利的权力,哪怕仅仅是一把粉子。 我宣布了上级的处分决定,同时对这个指导员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他流着痛悔 的眼泪向全连做了检讨,表示接受教训,当好普通士兵,跟大家一起向饥饿做顽强 的斗争。 以后,这个同志由于体力不支掉了队,我再也没有见到他。然而我想,在红军 长征的英名录上,应该记上这样一位曾经为一把粉子被撤了职的政治指导员,一位 被饥饿和草地吞噬了生命的红色士兵。 7 月27 日,6 师来到号称“草地上海”的阿坝。 上海,我们没去过,但知道那是中国最大的城市。阿坝既有“草地上海”之称, 一定错不了,听说是个大地方,人家很多。我们赶到阿坝一看,所谓“草地上海” 不过是荒野深处的三个居民点,分作上中下阿坝,人家不算少,还有喇嘛庙,但人 都跑光了,前边的部队相继经过这里早把粮食筹尽了,连附近的野菜都给扯光了。 据前边部队介绍的经验讲,屋旁藏民烧火用的牛粪堆里藏有粮食,佛龛上供的 菩萨肚子里装有一包敬佛的青棵麦。我师已经断粮多日了,出于无耐只好把一堆堆 牛粪挑翻了,把一个个菩萨肚子打开了,结果也没找到多少。 全师在这个“草地上海”仍然饿死了十几个同志。17 团政委因为筹粮不力, 被方面军政治部撤了职,调去重新学习。18 团政委董瑞林在一次外出筹粮的路上, 不幸被藏族反动头人武装打冷枪牺牲了。同志们含着热泪,手捧董政委用生命换来 的粮食,把他掩埋在荒凉的草地中。 为了挽救全师的生命,为了能够走出草地,我们号召全体指战员去捡牛皮,拾 马骨,扯野菜,把一切可以吃的东西拿来充饥。贺炳炎师长和我既要组织部队找吃 的,又必须自己解决吃饭问题。一天午后,贺炳炎和我带着警卫员出去扯野菜,跑 了很远才扯到一点点。 贺炳炎看见一团团乌云压过来,劝我说:“算了吧,搞不好一会儿要淋雨了。” 我看了着手里的寥寥无几的野菜,说:“算了?今晚我们吃什么呀?再坚持一会儿 吧。”我们又扯下去,果然倾盆大雨铺天盖地面来,空旷的草地上连避雨的地方都 没得,回到驻地浑身上下早就淋了个透,好在总算扯回了一些野菜。 贺炳炎和我俩个倒净了干粮袋,凑出一把粉子,架起锅于,用牛粪烧起火,熬 了一锅野菜汤,调入粉子,叫来警卫员一起围坐在篝火旁,一边喝着野菜粉子糊糊, 一边烘烤衣服。 为了指导部队采食野菜,我们根据上级政治机关下发的材料向战士介绍哪些可 以吃,哪些有毒不能吃。我也根据自己在湘鄂边大山里的游击生活经验,给大家介 绍几种野菜。有时碰到谁也认不得的野菜,我们师长、政委先尝尝,证明确实无事, 再向全师推广。 干部关心着战士,战士也在关心着干部。一天,我什么吃的都没了。师部几个 警卫员不晓怎么保存下一小块草鞋上的牛皮,把两面烧得焦黄焦黄,用小刀刮得干 干净净,拿来给我吃,说:“政委,你饿吧?快吃吧!”我一听就火了:“我饿, 你们就不饿?为什么就该我吃?真是莫名其妙!”“你是首长嘛。”他们不服气地 嘟囔道。 我狠狠地把他们儿个批了一通,吓得他们垂着脑壳一声不吭。我嘴上发着火, 可心里那个难受呀:他们比我也小不了几岁,都是二十来岁的人,谁不知道饿呀? 可是他们为了照护好首长,宁愿自己饿肚子,这种感情实在是深啊! 我极力控制住眼眶里的泪水,谢绝了他们的好意,反过来劝他们吃了这一小块 烧牛皮。结果,推过来让过去,谁也没有吃,送给了更困难的同志。 6 师在阿坝休整了几天,找不到粮食,又继续踏入草地,向包座前进。 这段路上,全军都已绝粮,许多地方的野菜都被扯光了,沿途倒下的同志一天 比一天多,掩埋都来不及,死去的同志口里还含着野草…… 就在这难以支持下去的时候,我师在噶曲河边,见到一群羊子,见到了守候在 这里的4 方面军同志。原来是朱德总司令想到2 方面军走在后面困难很大,指示4 方面军同志抽出一批牛羊,在噶曲河边设立兵站。2 方面军到达后,贺龙总指挥又 从中给后卫6 师留下几十只羊子。我们得到了一点补充,解救了燃眉之急。在噶曲 河边等候我们的还有4 方面军的剧团。领队的是一位女同志,叫李伯钊,她是留苏 学生,曾在中央红军剧团搞文艺宣传,1 、4 方面军会合后调到4 方面军剧团工作, 她们也是奉朱总司令指示留在这里慰问2 方面军的。我师围坐在河边的草坡上,吃 着4 方面军送的羊肉,看着剧团同志演出的红军歌舞,消失多日的笑容重又回到每 个人的脸上。红军各部队之间真挚热烈的团结友爱精神久久地鼓舞着我们,激励着 我们。 两天后,6 师随军团主力渡过牙磨河,由红32 军接替后卫。办交接的时候, 贺炳炎师长和我送给罗炳辉军长50 发手枪子弹,罗军长送给我们二两盐巴。这二 两盐巴在当时也是相当珍贵了。 从过噶曲河以后,草地上的小河水洼很多,贺龙总指挥发动大家钓鱼以补充食 物。草地上的鱼从没见过人,又多又好钓,我们学着贺老总的办法,把缝衣针弄弯 作钩,吊上一节线,一会儿功夫就可以钓上十几条。但无盐无油,难以下咽,有了 罗军长送的盐巴,每次在鱼汤里放进一小撮,味道既鲜美又长力气。 再往前走,逐渐有了牧场和游牧人家,部队可以找到点剩东西来吃,条件一天 一天好起来。 8 月中旬,红2 方面军到达草地边缘的包座,而后翻过腊子口,进入甘肃南部。 我们终于战胜了饥饿、死亡,战胜了草地!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