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狱长的家事和婚事 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1801 —1855),号玉川, 又号玉泉, 别号愚荃, 榜名文轩, 是个心地善良的司法官, 也是一个很不错的诗人。 他这个司法官可不是县衙里的“无公道”, 而是京城里刑部的执法官, 曾任主 管广西、奉天、山西的司员, 当过提牢厅和秋审处的主管, 掌管着犯人的生杀大权 ,还亲自管理过两个监狱。照理说,这可是个肥水大得可撑船的差事, 哪个犯人家属 不有求于典狱长呢? 而李文安在刑部一干就是十八年, 一贯秉公办事, 官私毫无闲 言, 最后官至督捕司郎中, 记名御史, 相当于现在公安部侦缉局的局长。要不是后 来太平天国兴起, 他们父子必须放下公文簿去打仗, 这个职位他恐怕可以一直坐下 去的。这个职位得来实属不易, 完全是他二十年辛苦寒窗, 拼命读书的结果。 李文安的父亲李殿华( 即李鸿章的祖父) 是个“五十年不进城”的乡下读书人 ,家有几十亩地。他总不进城,但总想从黄土地上走出去, 于是对科场功夫甚为在心。 但是他考试总不顺利, 科场屡次失意, 后来就在家设馆教教学生和孩子读书, 把希 望寄托在儿子们身上。 他家是一处三进的小瓦院, 算不上很富裕, 至多相当个中农, 年成不好的时候 ,日子过得就很紧张。他的孙子李鸿章曾揭过家里的“老底子”,曾在信中和他弟弟 鹤章怀旧: “前吾祖父穷且困, 至年终时, 索债者如过江之鲫。祖父无法以偿, 惟 有支吾以对。支吾总非长久之计, 即向亲友商借, 借无还期, 亦渐为亲友所厌。其 时幸有姻太伯父周菊初者, 稍有积蓄, 时为周济, 并劝祖父以勤俭, 并亟命儿孙就 学, 吾祖父从其言, 得有今日……”( 《李鸿章家书》) 可见早年李家日子并不好 过。但是李殿华心气很高, 立志让四个儿子都能读书做官, 飞黄腾达, 光宗耀祖, 为此, 不惜工本地请来科场高手当家庭教师, 助儿子们攻读、备考。 四个儿子中总算小儿子李文安实现了老爸的理想, 于江南乡试中举, 四年后又 考中了进士, 从而跻身于京城衮衮诸官之列, 使李家这个淝水边的中农之家, 一夜 之间“以科甲奋起, 遂为庐郡望族”( 《庐州府志》) 。李文安即是这个家族走出 安徽、走向官场、走向京城、走向沿海的第一人, 是李家有家谱记载的前七代人中 ,惟一的一个进士。 考中进士在当时真是何其了得! 多少人苦读一辈子也不得入其门。李鸿章的淮 军哥儿们中, 只有刘秉璋一个人是进士。他的同党唐殿魁、唐定奎家, 打仗能行, 读书不行, 二百年间, 整个唐氏家族只考中了一个秀才, 所以他的后代唐德刚先生 正话反说: 考进士考不中是正常的, 而考中是不正常的( 唐德刚《晚清七十年》) 。 全国每四年才有一次考进士的机会, 每次只有百余名幸运儿能够登榜, 比现在的博 士还难考, 可见科举之难“难于上青天”。 李文安早年读书读得很苦。他在兄弟中排行最小, 从小身体很弱。别人家聪明 的孩子四岁就开始启蒙了, 他到八岁才读书。到了十三岁。别人都有考上秀才的了 ,而他才读完“四书”和“毛诗”。老爸望着他直发愁,没看出他是个大器晚成型的 人才, 还以为他贪玩不用功, 就叫大儿子李文煜来督阵, 专门管着他读书。 李文煜科场也不顺心, 考中秀才后就再无长进, 也学老爸的样子, 在家开馆收 徒教书。这个大哥对付小弟也真厉害, 每年正月初三就开学, 一直要念到大年夜为 止, 毫不放松。毕竟严师出高徒,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结果李文安中了举而大哥未 中, 几年后李文安又中了进士, 而他几个哥哥都名落孙山。 不过李文安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他苦读到三十五岁那年(1834)才江南乡试中 举。在这之前, 他已经历了十数年的寒灯煎熬, 期间也当教书先生, 或收徒, 或馆 于人家, 但自己的功课绝不放松。中举后又过了四年, 终于考中了进士, 这时他已 快四十了, 度过了他的人生的大半截( 据李文安《都门望云思乡赋》) 。 但最要紧的还是他的“命”好。他这个进士中的不早也不晚, 正好与数年后大 红大紫的曾国藩同一年考中, 这种关系过去称为“同年”。在那个时代, 这是一种 极其微妙又极其重要的人际关系, 从“实惠”的意义上说, 远远超过了同乡、同学、 同族,甚至超过同胞的关系, 因为同时考中进士就意味着要同时做官, 有着共同的 联系和参照。初做京官的他们无形中就是一个整体, 除了他们的考官, 他们之间往 往比官场上的其他人更亲近, 更能够理所当然地相互帮忙, 相互利用。 李文安性格比较内向, “资性中下”, 但他万事心中有数, 眼力不差, 同年中 始终与曾国藩拉得挺紧。那时曾国藩不过是个普通的京官, 初任翰林院侍讲学士、 内阁学士, 不过是个编编史书的闲官, 后来才当上礼部、兵部、吏部侍郎( 相当于 现在的副部长) 。而李文安早早地就安排两个儿子李瀚章和李鸿章去拜曾为师, 跟 其学“经世之学”, 一旦到了他们要奋发进身的时候, 就派上大用场了。这大概是 李文安贡献给他的家族的最高智慧。 他本人作为司法官清廉正直, 方刚厚重, 坚持依法断案, 每到秋审最后断案的 时候, 披览案卷总到深夜, 力求准确地量刑, 不冤枉一个好人, “庭诤面折, 人有 包老再世之目”。但他“以倔强不苟合, 不获于上官”( 李鸿章为其母亲写的《墓 志铭》) 。其实,历来官场上都是如此, 做事既要认真, 又不能太认真, 要看是什 么事。你什么事都太认真了做官就不讨巧了。问题是李文安安徽人的脾气, 凡事都 太认真了, 就必然不讨上司的喜欢, 所以他始终没能当上“部级干部”。他们同年 中别人都升得挺快, 他弄来弄去还在看监狱。 尽管如此, 一些正直的同僚们看得清楚, 用诗的形式记下了他做的好事, 尤其 是善待狱囚的善举, 这在那个黑暗的时代是极其难得的。那年头连无辜的老百姓都 没人关心, 谁还去关心那些狱囚呢? 有《咏李玉泉先生为提牢诗》数首为证。诗曰: 一汤一饭浅深量, 是否堪餐每自尝。 甘苦可推军十万, 狱中留得姓名香。 晚饭散过号腹来, 双眸炯炯不胜哀。 狱中幸有推恩米, 例自先生到此开。 棘墙深闭见天遥, 溽暑熏蒸未易消。 赖有仁风吹隔座, 蒲葵五万共招摇。 托钵沿门醵俸钱, 秋深检点补黄棉。 先生更给病囚被, 寒到圜扉不耸肩。 ( 司狱王燮堂) 是说他管提牢厅时, 下属两个监狱, 他每天都要巡视一遍。到底是刑部的大狱 ,竟然关押了五万囚犯!每个监狱从南到北往返一圈五里地, 两个监狱每天走一遍就 是十来里路, 他总是坚持每天亲自到场巡视, 仅仅这一点就很不容易。 他严禁狱吏虐待囚犯, 规定囚饭每人要保证给足一满勺饭, 为了防止狱吏克扣 斤两, 遇到开饭他就要亲自检查, 并且亲自尝尝生熟。狱中开支有限, 晚饭后伙房 关门, 而遇到那些晚饭后才押解到狱的囚犯, 他不忍其饥肠辘辘, 就自掏腰包, 捐 米煮粥, 聊以慰藉。春夏季节狱中易发传染疾病, 他早早派人熬好了药做好准备。 甚至夏天买来扇子和席子, 冬天捐献棉衣, 还在每个“所”备置十二条棉被, 供生 病的犯人发汗养病之用……可见他除了心地善良, 还是个非常仔细的人。所以在他 管事期间, 狱中没发生过意外死亡之事。他对自己的工作也是挺满意的, 在其诗中 一再流露出得意之情: 每思工部千间厦, 更爱香山万里裘。 我且按囚给大被, 铺秥草刈野塘秋。 南北奔驰十里程, 衣冠整肃踏沙行。 给筹鱼贯分餐际, 堪念嗷嗷待哺情。 衣冠整肃待衙参, 每日平安竹报谙。 常愿两监无病帖, 论功不厌纪窗南。 ( 李文安《贯垣纪事》) 他的《愚荃敝帚二种》付梓于同治年间(1866), 已在他去世十年之后。那时他 的两个儿子李瀚章和李鸿章早已是清廷的命官, 一个是两江总督, 一个是湖南巡抚 ,为之写序和跋的人本可以大加恭维,大吹大捧, 写序人本可以是当朝大吏, 或皇亲 国戚, 然而不然, 为之写序的不是亲戚就是同事, 人们一再称颂他的仍是他的善良 和清廉。 他的善良还为他促成了一桩不错的婚姻。 当初在磨店老家时, 有一年他父亲抱回一个正在出天花的女孩。那女孩在路边 啼哭不止, 浑身发烫, 显然是个被遗弃的病孩。李殿华虽身在乡下, 毕竟是个小知 识分子, 略懂些医道, 尤擅长儿科, 见了心怜之, 于是抱回家收治, 几番调治后居 然治愈。女孩病虽好了, 但脸上却留下了稀稀落落的白麻点, 这对女孩来说, 是个 不小的缺陷。女孩没有地方去, 就成了李家的一员, 长大后就在李家帮着干活, 她 要以辛勤的劳动来报答李老太爷的养育之恩。她既然要整天跑进跑出地干活, 也就 没有必要像深闺里的小姐一样裹小脚了, 同时也没有亲生母亲在旁监督她裹脚, 那 双自由自在的大脚就成了她生活中的好帮手, 什么重活儿都不含糊, 但久而久之成 了村民们的笑料。 一个脸上长了麻点, 蹬着一双大脚, 又整天在地里干活儿的姑娘, 长大之后是 无法找到一门好婆家的, 何况还是个被丢弃的孩子, 亲爹娘还不知在哪里。但她不 知道, 有一双善良的眼睛早就在注意她了, 这就是李家的四少爷李文安。李文安是 个心慈面善的人, 见不得人家受苦。有一天他晚上从外面回来, 看见姑娘劳累得倒 在灶门口就睡着了, 就顺手脱下外衣盖在姑娘身上。其父闻知后, 知道儿子对姑娘 有情, 遂命之结为夫妇( 见丁德照、陈素珍编著《李鸿章家族》) 。 孰料新娘子有很强的帮夫运, 她的非凡才能在婚后不断地表现出来。原来她也 姓李, 特殊的身世, 使她不仅吃苦耐劳, 泼辣能干, 遇事有“豁出去”的气概, 而 且有很高的智慧。她善于治家, 前半生非常辛苦, 后半生极其享福, 应验了中国人 的那句“吃得苦中苦, 方为人上人”的老话。 她是李家的大功臣。丈夫在家时要读书备考, 在外时要秉公做官, 家中一切, 就只能由她负责打理。她还为李家生了六男二女。六男即李瀚章、李鸿章、李鹤章、 李蕴章、李凤章、李昭庆兄弟; 两个女儿, 大女儿嫁记名提督、同县张绍棠,二女 儿嫁江苏候补知府、同县费日启, 都嫁得十分风光。她的大智慧还在于, 每当丈夫 和儿辈遇有升迁, 别人总是喜笑颜开时, 她却不然, 她总是不露喜色, 反而沉静地 时时以盈满为戒, 显示了“福人”的真功夫。 上苍也回报了这位苦心的女人, 让她在后半生大富大贵, 活到八十三岁, 比丈 夫李文安多活了二十八年。 她晚年跟着两个当总督的儿子过, 在总督衙门里当她的太夫人, 享尽天下荣华 富贵, 根本不在乎乡下的那几进小院了, 所以他们在熊砖井的老土地上, 并没留下 她的大宅院。她的儿子们帮助清廷打败太平天国后, 有一年总督“换防”, 李鸿章 从湖广总督的位子上北调京畿, 去任直隶总督, 留下的湖广总督的职位恰好由他的 哥哥李瀚章接任。当时她正跟儿子住在总督署内。总督要掉换了, 而老母亲是同一 个, 老太太是不需要“挪窝”的, 走了一个总督是她的儿子, 再来一个总督还是她 的儿子。乡间邻里不无羡慕地传出话来: “人家李家是总督换防而老太太不用换防。” 其福份真是人人仰之, 无以复加。此后两个总督又有过几次这样的“换防”, 老太 太仍是“他们换他们的防, 不关我事”。 她的后半生, 不仅享受了一般官僚家庭的荣华富贵, 还屡受皇恩。 她七十五岁生日时, 适逢慈禧太后四十寿辰, 清帝为笼络汉臣, 推恩及亲属, 特下《褒赏谕旨》: “内阁奉上谕, 大学士直隶总督一等肃毅伯李鸿章、湖广总督 李瀚章之母年近八旬, 特沛恩施, 著赏给御书‘松筠益寿’匾额一面, 紫檀三, 镶 玉如意一柄, 大卷江绸袍褂料二匹, 大卷八丝锻袍褂料二匹。”( 《文安公之配李 太夫人褒赏谕旨》)1882 年, 老人家年纪大了, 身体久病不愈, 皇上又下谕旨, 赏 李鸿章一个月假期去湖北( 李瀚章的督署) 探望, 并赏其母人参八两, 以资调理( 见《文安公之配李太夫人赠参养病谕旨》) 。可是那八两人参并没有养好老太太的 病, 老太太于圣旨下达的当日就去世了。于是清帝再下一道谕旨: “内阁奉上谕: 大学士直隶总督李鸿章、湖广总督李瀚章之母, 秉性淑慎, 教子义方, 今以疾终, 深堪轸恻, 朝廷优礼大臣, 推恩贤母, 灵柩回籍时, 著沿途地方官, 妥为照料, 到 籍后, 赐祭一坛, 以昭恩眷。钦此! ”( 《文安公之配李太夫人饰终谕旨》) 在中国, 这是没有几个老太太能够得到的至高恩宠。 次年三月, 载着李母灵柩的大船从汉口沿长江而下, 一路上各地官员迎接送往 不敢怠慢, 中经巢湖、店埠河、全羊河水路运至磨店乡, 合葬夫墓。在磨店来说, 无疑又是一次盛大的典礼。 这还没完, 在她去世二十多年以后, 清廷还追封她为一品夫人,晋封为一品伯 夫人,晋赠一品侯夫人。那时不仅是李瀚章、李鸿章, 连他所有的儿子都已去世了 ,清廷还在念记着她,可知她的身价在晚清历代皇帝眼里, 都是不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