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中的旧王孙李家骁 李家“国”字辈的一代还是有点祖上的“老本”吃吃的, 而到了“家”字辈成 年的时候, 世事沧桑, 对不起喽。 李家骁先生是李鸿章最小的一个曾孙, 也是目 前在上海的惟一的一个曾孙( 还有一个李家玖先生, 是北京市建筑设计院的高级工 程师, 李国熊的小儿子)。他今年六十来岁, 刚从小学教师的岗位上退下来, 人长 得很敦实, 讲话也很讲究艺术性, 若不是多次深入探讨, 很难想像他所经历的一切。 他是他那个特定家庭和特定社会环境里的特定人物。 李家骁身上有四分之一的法 国血统, 因他的祖母( 即李经方的一个侧室) 是法国人。李经方在担任驻外公使期 间, 曾聘用一位英文女秘书和一位法文女秘书, 结果两位秘书后来都成了公使夫人。 法国夫人生下了大儿子李国焘, 英国夫人生了小儿子李国烋。生大儿子李国焘的时 候, 法国夫人难产, 而且是个龙凤双胞胎, 医生无奈地告知公使大人: 三个人中只 能保住一个。不知是公使大人盼儿心切, 还是医生技术上出了什么问题, 结果是 “龙胎”李国焘生下来了, 而“凤胎”夭折了, 法国夫人也含恨去世了。 李国焘 生就一双蓝眼睛, 笔直的鼻梁, 一看就是混血儿。他长大成家后, 又有了二子一女 :李家骍 、李家骊和李家骁。现在这些人中, 只剩下李家骁“遗世独立”了。 李家骁长得虎头圆脑, 从小调皮捣蛋, 不到天黑不回家。回家也几乎很少走正 门, 总是翻墙头进来( 那时他家住在富民路上的裕华新村, 新村的围墙很低, 现在 的围墙是后来加高的), 每天放学后打球也打架, 玩得大汗淋漓, 衣服脱下来总能 拧出一把水。家道是如何一天天地由盛转衰的, 他既在意又不在意, 反正家中他最 小, 亏待了谁也不能亏待他, 他总是有饭吃的。 解放初, 乡下大规模地开展土地 改革时, 像他家这样在乡下有大批田地和房产的人, 十有八九是要被揪回去批斗的。 他的父亲李国焘是个聪明人, 在公私合营之前, 赶紧捐献了很多房地产, 尤其是在 芜湖的大批房地产, 包括把长江边上华盛街上的“钦差府”捐献出来办学校, 一部 分后来参加了公私合营, 最后剩下六十一间房子等待“社会主义改造”。作了这样 的安排, 他才被定为开明绅士, 日子大体上算是太平。 上海方面的像样的房地产, 如现在乌鲁木齐路上的徐汇网球场的地段, 全部捐 献, 只留几处自己和家人住的房子, 还有一小部分参加公私合营, 这样就被聘为上 海市文史馆馆员。但是那时的房子估价估得很低, 芜湖的价格就更低, 两处的定息 加起来每个月总共三百多元钱, 但要养活一家十几口人吃饭和供养儿孙们读书, 这 些钱还是不经花的, 何况家中还有好几个从安徽带出来的男佣女佣, 老了也一直住 在家里, 于是不得不卖卖当当地过日子。 老李的孙子沦到了卖卖当当地过日子, 恐怕很多人难以置信, 这时就用得着中国一句老话———“富不过三代”! 俗话说 “穷归穷, 三担铜”。 从李家拿出去的开始是字画、瓷器等文物, 后来是首饰, 最后还有一大批徽章。 李家骁常看见阿姨( 其母亲的妹妹, 亦是他的养母兼管家, 十一岁就来到李家)掀 开一只箱子盖, 伸手从一个洋面袋子抓几只各式勋章或纪念章, 拿到陕西北路的一 家首饰铺去换钱。那首饰铺老板也认不得勋章上的外国字, 不知道它们的文物价值 和档案价值, 只认得那是金质的, 顺手抓起一只小锤子, “当”地一声砸扁, 称了 分量付钱。这位阿姨活到1995年1 月去世, 活到八十一岁。 据她说, 被她卖掉的勋章、纪念章等金质小玩艺儿, 是李家三代人从外国带回 来的, 足足有一洋面粉袋。后来听说这玩意儿很值钱, 还有文物价值, 曾后悔地说 :“蛮好留一只下来给你们玩玩的。” 李家骁尽管调皮捣蛋, 在街坊邻居中出了名 ,但还算遵纪守法,又是里弄里的文艺骨干, 擅长京剧和评弹。建国之初他才十几岁 ,里弄里排练节目搞宣传,拉胡琴就是他的份儿。小伙伴中谁受了欺侮, 他就教人家 几招防身的本领, 他那是跟一个老拳师学来的。 可是不知为什么, 有一天公安局 还是把他找了去。 开始他很紧张, 因为在此之前, 芜湖市有关部门曾把他的哥哥 李家骍带走了, 是因为家骍名下的一份房地产的事。后来家里花了不少的钱才把事 情“摆平”, 只要人回来了, 一切都还算好。这回好像是轮到他李家骁了。他说我 年纪还小, 名下没有房地产, 你们找我什么事? 后来才知道, 是他的同学出了事。 这个同学叫袁延权, 其父是水果店的老板。他们在东湖路上华光中学( 旧址是现在 的青年报社)读书时, 是最最要好的同学。后来, 李家骁升入高中, 袁延权未读高 中而投奔了在香港的姐姐。 60年代初, 袁延权的母亲在上海去世, 他回上海奔丧, 一下火车就给李家骁打 电话。电话挂上不久, 公安局就来敲门了。 公安局的同志给他看一张照片, 照片 上有一个人正是袁延权, 另一个他不认识。公安局的同志说, 他不认识的那个人是 国民党在香港地区的特务头子。此照片说明, 袁已加入了特务组织, 请李家骁帮助 政府做些工作, 主要是打探袁此行的真实目的和在上海的联络人, 在必要的时候将 他逮捕。 李家骁抬起头来看了看来人, 顿时吓了一跳, 眼前这些人肯定都是些出 生入死的老公安, 有的缺了一只耳朵, 有的脸上还有刀疤……既然是公安局来找你 帮忙, 看来的确是问题严重, 在那个“一切行动听指挥”的年代, 你能说你不干吗 ? 于是他成了公安局的临时“眼线”, 跟老同学见面时尽可能做得自然些, 按照 要求去见机行事, 回来后如实汇报,而且每一次都换一个地方。事隔多年, 当年他 究竟汇报了些什么他自己也忘了, 只是记得当他把老同学送上火车不久, 老同学就 在火车上被捕了。可是到了“文革”, 李家骁可就倒霉了, 造反派八个人打他一个 ,罪名就是与香港特务有联系!他怎么也弄不明白, 那些造反派都很年轻,50 年代他 们刚刚生出来, 他们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可他李家骁也不是好惹的, 他的父亲从 小为他请过一位拳师, 教他练功, 关键时刻可以防身, 因为那时家里还有点底子嘛 ,又是最小的一个儿子,老爸自然更费心些。谁知时过境迁, 家里早就卖得“见底儿” 了功夫才用上。 李家骁看看来势凶猛, 连忙靠定一个墙根站好, 这样可以避免来人从背后袭击 他。结果打手们上来一个他扳倒一个, 上来一个他扳倒一个, 八个人你看我, 我看 你, 全傻了。 李家骁三十八岁时才结婚。他于1962年从上海纺织专科学校毕业后 ,正遇到三年自然灾害,纺织行业不景气, 不需要毕业生, 他只好去愚园路民办小学 代课, 后来转到茂名北路小学和上海爱国中学, 除了政治课他因出身不好不能教, 历史课他又不屑于教———他不愿骂老祖宗是卖国贼, 其他几乎所有的课都上过, 尤其当体育老师很出色。他带的茂名北路小学篮球队, 在全国小学男篮比赛中夺得 过冠军。他又辅导小学生打棒球。可是他的球队要去外省市参赛时, 领导学校的工 宣队却因他出身问题不许他带队前往, 为此, 支部书记唐国论同志找他谈了两个小 时, 劝慰他想开点, 看问题不能看一时, “酒香不怕巷子深”嘛, 以后还有发展的 机会, 一个人要经得起各种考验。同时关切地叮咛他, 找个女朋友, 赶快成家! 除 了有课时要来校上课, 没课时就不要来了, 去谈朋友! “三十八岁了还不成家, 成 何体统! ” 其实, 李家骁何尝不想成家? 但他确实又被人间的婚姻弄怕了。他们李家, 就 有一大堆不幸的婚姻。况且, 他也没钱结婚。 他的父亲李国焘早年在英国剑桥大 学读书时风头很健, 人长得身材魁梧、风流倜傥不说, 他的身份也无人不知。因为 他的祖父李鸿章1896年曾访问过英国, 受到最高级别的接待; 父亲李经方又出任过 几年大清驻英公使, 所以周围的人无不对他另眼相看。李国焘曾与一位英国姑娘恋 爱, 临毕业时, 两人已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 然而却遭到老太爷李经方的坚决反对。 在李国焘剑桥经济科毕业, 拿到学士学位后, 就“十二道金牌”般地下令, 要他立 马回国, 与一安徽同乡的女儿( 实际上是亲戚, 是李鸿章姐姐的孙女、张家的后代。 这位姐姐就是李鸿章在家信中一再感激的, 曾给了他们兄弟很多帮助的张夫人)结 婚。李家完全是个封建大家庭, 父命如山倒, 说一不二的。何况李国焘刚刚毕业, 尚未独立, 经济上全仰仗家里“拨款”, 不敢得罪老爸, 于是他决定暂时离开女友 ,回家去说服父亲。临别时,女友剪下了自己一条三寸长的小辫子,一枚极细巧的十 八K 金戒指, 当然还有一张微笑着的照片送给他。 李国焘哪里想得到, 到了上海就不是他说了算了。他被命令必须与张家小姐成 婚。其父说, 这是早在多少年前两家长辈就定好了的, 没有商量的余地! 李家早年 仰仗人家的帮助, 现在李家好了, 岂能单方面撕毁“婚约”? 如果单方面毁约, 那 家族的面子往哪里放? 李家树大根深, 丢不起这个人! 那么李国焘就丢得起这个人 吗? 伦敦的同学和朋友们哪个不知道李国焘已有了女朋友? 而当父亲的不管你那些。 李国焘在后来的几十年生涯中, 始终未能将他初恋的女友忘怀, 他一生都戴着那只 十八K 金的细戒指, 还把那照片烧制在一只瓷盘上, 配上红木框架, 放在写字台上 ,每天与她对视,又把那条三寸长的小黄毛辫子珍藏在抽屉里。有一次, 调皮的李家 骁翻老爸的抽屉, 发现了小黄毛辫子, 翻出来拿在手里玩。老爸只好把女孩的故事 告诉他, 说自己不会忘记她。 李家骁懂事后很为老爸抱不平———凭什么爷爷可以同时娶法国老婆、英国老 婆, 而父亲只能娶中国老婆? 为什么爷爷的婚姻可以自己做主, 而老爸的婚姻就不 能自己做主? 但是要说完全不能自己做主, 那也不是。李国焘后来共娶了四位太太 ,但是阴差阳错,没有一个是他真正喜欢的。神情沮丧时他还用抽大烟来自我麻醉, 情绪变得越来越沉闷。当然, 家中经济的拮据也令他恐慌。他的一个老朋友曾说,50 年代中期, 有一次李国焘和盛宣怀的四儿子盛恩颐出去散步, 在路边的小铺里每人 吃了一副大饼油条, 然后约去襄阳公园里坐坐。但到了公园的门口, 他们你翻翻口 袋, 我翻翻口袋, 谁也拿不出买门票的钱了。 李国焘1962年去世了, 他的元配夫人张继芬先他一年而去。临下葬时,只有家 骁明白老爸的心事, 把那条小黄毛辫悄悄地塞在他的颈下, 让他带着这条定情物, 与旧时情人地下相会吧。 可是想想大妈妈( 张继芬)也很可怜。她是安徽名宦之 后, 虽裹着一双小脚, 但诗词书画样样在行, 大家闺秀的功课一样不差。她平时不 出门, 甚至不下楼, 只有过年过节有许多客人来时, 才走下楼来, 非常有礼貌地招 呼客人们。她和丈夫分室而居, 平时总是在自己房中读书看报弹琴, 而丈夫从来不 去她的房间。后来, 连她从娘家带来的丫环都被老爷收房做了姨太太, 而老爷还是 不理她。到了晚年两个人都白发苍苍了, 他们倒开始讲话了, 那是因为李国焘要写 诗词寄托情思, 诗词格律方面的本事, 大太太要比他强得多, 但话也不多。1961年 ,张继芬早丈夫一年去世,临终时对贴身的女佣说, 她一生都是处女…… 如此“爱 情生活”, 叫李家骁如何不胆寒? 所以李家骁从来不敢想娶媳妇的事。 好在老天爷长眼, 还是给了他一个贤惠的妻子。 李家骁的妻子名叫张凤云, 上海浦东人, 父母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 主张对人行仁爱, 并不嫌李家骁钱少家贫 ,反而非常同情他,要女儿好好待他。那时正是“文革”时期, 是李家最为落魄的时 候。李家骁三十八岁, 每月工资三十八元钱。原先李家“顶”下的一幢房子, 后来 只剩下两间, 哥哥嫂嫂住一间, 他和阿姨住一间。他要结婚了, 阿姨就得到乡下 “回避”一个月, 一个月后三个人居一室; 等女儿生下来之后, 就是三代四个人居 一室。 张凤云是精新仪器厂的工人, 她和丈夫一样, 生活上是个乐天派, 只要生 活上能大体过得去, 就知足常乐了。她嫁到李家后看到许多稀奇的东西, 比方说, 民国时期别人借李家的钱, 光借据就有一纸箱。她只是不明白, 怎么会有那么多的 人借李家的钱不还? 那些借据, 有的是借祖父李经方的, 有的是借公公李国焘的, 上面写着“借银圆壹仟元”、“借银圆捌佰元”不等, 也有的是借银圆而归还一些 花花绿绿的股票的。有的借条上明明写着“半年即还”, 可是半个多世纪过去了, 还没有人还。更有意思的是, 借款人和被借款的人都早已去世了, 最晚去世的也已 死了四十多年了, 而借条却代代相传, “文革”中被造反派抄走了, 落实政策时又 发还回来了。 别的东西发还回来的不多, 而借条发回来却不少, 好像与李家有缘。同时发还 的还有30年代的大概是他祖父买下的英国某公司的股票, 每张都是一百英镑。有人 劝李家骁可以去查一查, 这些公司还在不在, 若是在的话, 这些股票可值钱了。他 轻轻一笑: 啥人晓得, 大概早就不存在了。 另一方面李家又欠着人家钱, 主要是 欠房管所的房租一千多元。那时候一千多元是他们两夫妻一年半的工资啊。李家骁 没办法, 他只有三十八元工资, 在民办小学时只有二十六元工资, 阿姨后来在里弄 里做清洁工, 每月只有十八元。当然, 那些年月, 连房租也付不起的人家不止李家 骁一家, 有的处境连李家骁还不如。他的堂哥李家骥全家被扫地出门, 抄走的东西 有好几卡车。他那在天津工作的另一房堂哥, 是李国杰的后代, “文革”中被迫害 得实在受不了了, 两夫妻双双上吊自尽。 张凤云嫁到李家来, 面对一千多元的房债, 只得咬紧牙关, 与丈夫共同奋斗。 粉碎“四人帮”以后他心情舒坦多了。现在女儿已长大, 工作了, 可是仍旧共居一 室。两夫妻现在都已退休, 一个仍在返聘上课, 一个在家忙家务。而那远在芜湖的 ,几十年前就说是参加“社会主义改造”的六十一间房屋,至今还没“改造”完毕, 那他们就只能继续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