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次,男女两人对戏,一个是好人,一个是坏人,拍了几次都不满意。史东 山急了, 拍着大腿,连声叫道: “他们两个睡过觉呀,他们两个睡过觉……” 当时的文艺指导思想,是好人坏人犹如黑白分明。史东山认为欠缺的是人情, 其实就是人性。他一半是说不清,一半不能挑明了说。 有次拍个大场面,林斤澜的一个同学走动不合适,他高声大叫: “我的学生,我的学生……” 别无它词。 说到郑君里,林斤澜说,三十到四十年代,引进史坦尼? 斯拉夫斯基的表演 体系。郑君里是最初的几个人之一。这个体系后来风行全国,占据了话剧舞台和 银幕,解放以后,渗入戏剧舞台。在艺术院校里,是主要的教程。 郑君里在三十年代,是电影演员,和江青在一个小圈子里混过。江青当了 “女皇”,按照古老的传统神化自己,起了杀人灭口之心。郑君里的文革惨死, 他的夫人黄晨在审判“四人帮”时,有过血泪控诉。众所周知。 郑君里也不是教书的人,当时他正好翻译了史坦尼的《演员自我修养》,在 课堂上成本大套的搬抄。什么“注意力集中”“进入角色”“酝酿情绪”“培养 种子”“单位目的”…… 郑君里当时不过而立之年吧,面对林斤澜这些二十出头的学生,有时叫道 “孩子们”,——这也是搬的外国式。在国粹面前,就招笑。 林斤澜说,郑君里有时穿一身黑皮衣服,双排扣黑皮上衣,黑皮马裤。现在 皮衣皮裤还是时装,四十年前可是“超前”了。温州话曰:“撑”,北京话曰: “派”。 郑君里在江边山脚行走,有时忽然停步,双手各伸拇指食指,在眼前搭成长 方形远望。此之谓“取镜头”也。也可称:“撑”,“派”。 他要情绪,要产生情绪的环境。上课时,要讲台干净,讲桌上要有鲜花…… 战争年代,流亡学生,没有这些心思,听而不闻。 他引进情绪记忆的“种子论”,大意说每个人心中都有善恶各种种子。好比 没有杀过人,但拍过蚊子,由此可以生发杀人的心理历程…… 想象是艺术的翅膀,想艺术吗?展翅飞翔吧! 夫人黄晨控诉的时候,泣不成声。巨大的黑色的翅膀,扇撼天日。 几十年来,相与郑君里始终交往的,只有一个当导演的学生,汪岁寒。 焦菊隐在学校里教的课是“名著选读”。当时他有著作、有译作,已有名望。 不过话剧导演方面,还没有得到“用武之地”。 他不住在北温泉学校里,每个月来一趟,把课时集中在两三天内。个子瘦高, 背微驼,戴眼镜。衣服单薄,料多布草,现出旧色。一副“抗战期间,一切从简” 的书生模样。 焦菊隐留学欧洲,归国后办过戏校,听说也阔过。不过当时在重庆,的确穷 居陋巷。林斤澜有位同学,去过他的住处,敲门无声,推门进去,无人,亦无长 物。桌上压着张条子,是留给同住朋友的,大意是:怀沙,抽屉角落上还有X 元 X 角,你拿去买“锅魁”吃……同学凄然退出。“锅魁”乃川式烧饼,无芝麻, 无油盐。若佐以一块榨菜,或一“小脚”包花生米,是流亡学生饥饿一日后的美 食。 林斤澜形容“名著选读”的教法:手执外文“名著”一本,挑“选”一段 “读”出来,出来的是北京口白,以后讲解赞叹。是翻译并评注法。 赞叹每占主位,神情容易激动,有脸现潮红的时候。史东山、郑君里上课, 和学生交谈交流。梁实秋不交谈不交流,滔滔不绝,如入无人之境,可又丰富中 听。焦菊隐也不交谈,但学生发出笑声赞声,他会兴奋起来:他需要反应。 兴奋中,会说些“闲文”,少不了言过其实的传说。比如说向交通警问路, 英国警察用手指指,难得出言。法国警察详细说明,有时候还把警棍往胳肢窝里 一夹,掏出地图来指点,街上汽车停了一半……学生中有认真的,倒叫流亡学生 笑了起来。 后来,焦菊隐和一女学生恋爱同居,中间有些波折,也有些轰动。流亡学生 大多以为意料中事,“没得啥子”。 林斤澜说,大专学校里,先生与学生之间,有“跟”字一说。虽不普遍,但 至今仍有,某个学生“跟”某个先生,这个学生就与一般学生不同,成了某个先 生的“入室弟子”。跟有学业上的跟,有事业上的跟,有“饮食业”上的跟,或 者兼而有之。学业上的跟是读书人“传授衣钵”的本等正宗。世事艰难,别的跟 也无可厚非。 林斤澜有个同学,跟上焦菊隐先生,有时候小声告诫别的同学说:焦先生脾 气不好,下了课少到他房间去。 这个同学跟着焦菊隐搞起了个出版社什么的,拎起个皮包,像煞皮包公司。 后来闹翻了,原由不大清楚,可能是经济上的事,总之,不欢而散。 林斤澜说,五十年代之初,焦菊隐被请进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开始了他的 导演事业。后来是总导演,后来是权威。确有开创,有建树,有典范。 第一个得到轰动效应的演出,是老舍的“龙须沟”,但导演与剧作家的合作 中,有争执。老舍窝火说:“我不懂戏剧。”并且见之文字。 可是后来老舍的重要剧作,也还是焦菊隐执导。《茶馆》成绝唱。剧作、导 演、演员都上了高峰,是“北京人艺”的独放光彩的剧目。焦菊隐的功劳不小吧, 但剧院外人不大知道,“外行人”看戏更只看演员。 林斤澜说,那位不欢而散的“跟”学生,六十年代,一事无成来到北京。物 换星移,时过境迁,学生叩门拜访先生,夫人出来接待这位寒酸老同学,说:先 生不在家。寒酸老同学在客室小坐片刻,忽见焦菊隐从另一屋出来,大大方方穿 过院子,略不旁顾,只管出门上街了。 …… 林斤澜对我说,进入“风云际会”的国立社会教育学院之后,他的文学梦发 芽了,他想写剧本。国立社会教育学院毕业,正值抗战闭幕、国战开场,林斤澜 无心文学。1950年,才发表第一个剧本。1957年11月,林斤澜出版剧本集《布谷 》,《布谷》由四个独幕剧《布谷》《螺丝钉》《落花生》《西红柿》和一个四 幕剧《梁家父子》组成。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印数3200册,定价0 、45元。 同年女儿出生,取名布谷。独幕剧《布谷》在前,独生女布谷在后。 出版集子《布谷》的时候,林斤澜早已转头写小说了。为什么转头写小说了 呢?他的剧本不适演出!剧本必需生死情节、惊魂故事,可政治气候不宜写,林 斤澜的秉性也不适写。可以发表,可以出书,但演出团体不爱采用。一个剧本搬 不到台上去,就像一个私生子整天呆在家里!林斤澜好生难受。他不能不转头。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