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马骅说:“斤澜对我确实好。八十年代初,我和林绵要到北京,斤澜写信来, 说一定要住在他家。他把定量供应的牛奶和鸡蛋给我们吃。他放下手头事情不做, 和我一起去寻找我的战友、朋友、老熟人,如商白苇、谷超音等。我到长城去, 他非要我多穿衣,说长城内外,天气不同,结果那天却很热很热。他得知我不是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的时候,非常惊讶,说:‘去去去,我们到唐达成那里去!’ 唐达成少年在温州读过书,知道我,和斤澜关系很好,是作协书记处书记。在他 那里,当即填了表、盖了章。” 1991年,林斤澜约汪曾祺、邵燕祥、刘心武、姜德明、郑万隆、赵大年等采 风永嘉,他们回京写了散文。林斤澜和时任永嘉县委副书记的李文照,结合温州 作家写永嘉的散文,选编了一本以汪曾祺的散文《初识楠溪江》为书名的集子, 交旅游出版社出版。集子的第一篇,便是马骅的《留给大箬岩的踪迹》。汪曾祺 拿到书后不高兴,认为自己的散文比马骅的好,怎么会放在后面呢?林斤澜说: “你的文章不是做书名了吗?马骅是我的老大哥啊。”汪曾祺这才默然。 马骅今天的居室,已与三儿子对调,从六楼搬到二楼。马骅的居室,窗明几 净,摆设井井有条,讲究字画的装点,花草的怡情。富贵菊非常茂盛。林斤澜家 有龟背菊,也有汪曾祺一幅画,但更多的字画(比如老舍的沈从文的茅盾的)被 捆扎起来放在门后,满是尘垢。书啊,酒瓶啊,有些杂乱。而且,进门就黑。林 斤澜会自己掏出一把小钥匙开门,不麻烦夫人。而马骅永远不带钥匙也不带钱, 夫人鞍前马后地照顾他。他好像挺讲究气派,他有政治家的气度和气魄,他眉宇 之间有常人没有的英气和豪气,不管坐着或站着,大家都会感觉到一种庄重的存 在。他比我矮得多,但我总感到他非常高大。他说话字正腔圆,宏观发论,枝经 肯綮,很连贯,逻辑性强,一场说话就是一篇文章。这与林斤澜不同,林斤澜不 与文学沾边的话,不会长篇大论,不善于在会议上讲话,就是讲话也不成文章。 他多半是插话,那是睿语妙语,或诙谐,或幽默。偶有危坐说话,也短,总是形 象的,多半是比喻,或者用类比的方式。 1941年暑期,在盐城,曹荻秋找马骅谈话,给了他100 元的路费,让他回温 带新婚妻子(也是共产党员)出来,到新四军。不料回温后不久沦陷,又不久妻 子怀孕,又不久被国民党捕了去。这就断送了他的政治理想,连共产党也疑心他 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之后,他被几个学生推上民主促进会温州主委的位置。顺 理成章是温州市政协的常委。他做了不少好事。 由于他和唐湜都在这个党,两位介绍,我也欣然加了进去。我有头无脑,不 懂权力的厉害,在原来的单位学校中与校长闹别扭,我的职称多年被死死摁住。 我偶然与马骅谈了这事,他极表同情,叫我写个材料来。我写了材料,他转给了 温州一位副市长,结果我的处境就更苦了,我的学生回校已是一级教师,而我仍 是初级。后来林斤澜知道这事,他不赞成我写这个材料,明确说:“在名和利上 要退一步。” 林斤澜和马骅两人受儒家的影响很大,温敦达观,笑朗心明,洞烛世事,修 身益人。马骅的组织力很强,今年88岁了,还可说是个社会活动家;而林斤澜的 亲和力更大,尽管也喜欢与朋友与青年相处,但骨子里是一个纯粹的作家。林斤 澜还受佛与道的影响,他对世界的感悟极其深刻,他的微笑的背后隐藏着智慧的 风云。他的人生境界不是常人所能达到,的确如此。 在这一点上,唐湜简直是个小孩。他非常单纯,非常天真,他的手上没有一 个处世哲学的本子。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他不知道;温良恭俭让,他好像没有 听说过。他的一生,像是葛朗台的临终,脑中无它,只有金子,而唐湜呢,只有 艺术和写作。 教授姜嘉镳说:“有回,两人吃汤面,我吃了一半就放下筷子。老唐问我: ‘你不吃了?’我说不吃了。他就把我的半碗端了去,呼呼倒下。”有一回,一 个女孩拿着苹果吃前先玩玩,家长要培养她的好客,对她说:“递给唐爷爷吃, 递给唐爷爷吃。”女孩凭感觉知道唐爷爷不会吃的,大方地递给了唐爷爷。不料, 唐爷爷拿来就吃,害得女孩嗬嗬大哭。他不会社交,在熙攘温州,市政府不知道 他是谁,连文联也很少留意他。几年前,他80岁诞辰,只有马骅念叨他,我们《 温州晚报》的部室在顺生大酒店摆了四桌酒,为他祝寿。他一过来就吃,好像这 个活动与他没有关系,最后没有一人打包的,就他打走一个包,却是两段排骨。 2003年11月3 日,“唐湜诗歌座谈会”在温州师范学院召开,林斤澜、牛汉、屠 岸、邵燕祥、谢冕、吴思敬……济济一堂。林斤澜回到住处均瑶宾馆时对我说: “这老唐,哎呀哎呀,座谈会上只管吃糖,吃葡萄,吃苹果,好像是别人的作品 座谈会一样,别人的座谈会,也不能这样吃啊。” 而且,唐湜有糖尿病,他夫人每天定时让他吃药。但是没法子啊,唐湜有北 大荒饥饿的经历,对食物的攫取哪能由得他呢?由不得他。 1986年始,我在温州市瓯海中学教了多年书,兼任这个学校的文学指导师。 我请过林斤澜和马骅给学生讲过课,也请唐湜给学生上课。前二位讲文学,声音 亮朗,感染里强。而唐湜上课,牙痛一般,声音含糊,重复又重复,一个多小时 下来,你听不出他在讲什么,连主题是什么都讲不清楚。那天散会的时候,学生 都跟着,他拉住我的衣角,问:“你要给我讲课费的,这个要对学校讲。”其实 一百元我已领来,放在信封里了。温州文联有个刊物,从前是公开发行的《文学 青年》,旭日夺目,贾平凹、王安忆、铁凝、韩少功、张承志都是顾问,莫言、 何立伟的稿子屡投屡退,终因一期封面女郎的乳房偏大,被浙江省委宣传部杀灭。 无奈改成内刊,叫《温州文学》,唐湜偶有投稿,走到文联,拿很多的稿纸和信 封,然后郑重对编辑讲,稿费我自己来拿,不要寄到我家。问为什么,他说: “我老婆很厉害,寄到我家我一分钱也拿不出来。”其实呢,他就不会花钱,他 夫人对我说过,他有钱放在身上,过一会儿就是小偷的了。这是我相信的。我也 相信他的家是他夫人掌的舵。2003年11月2 日,唐湜诗歌座谈会前晚,温州晚报 为来宾接风,我们派车接他赴宴,说谁谁谁来了。他颤巍巍摇晃晃站起来,看着 夫人,哀伤地说:“都是老朋友,我要去,都是老朋友,我要去……”他夫人一 摇头,只说了一句话:“外面墨黑!”他就去不了了。 唐湜非常率真,毫不城府。与儿媳闹矛盾都找我们媒体,要求处理她。一回 浙江作协评选老作家奖,先由市里推荐。他当着一堆人,说童话作家金江没名堂, 是小儿科,而马骅也不如他。在温州,三位算是泰斗了,简称“马唐金”。马骅 听到传话,哈哈大笑,“这唐老,这唐老……”而金江就记住这件事,很是难受。 而唐湜虽然背后说人,但倘若马骅金江在当面,他也会这样说的。 唐湜很少大嚷。一回做膀胱息肉剔除手术,手术管子从阴茎深入,直达病灶。 可能大痛,唐湜大叫:“法西斯!法西斯!” 我曾经思考一个问题:在北京这样一个地方,林斤澜这样活跃的人打不成右 派,而唐湜却是,唐湜是怎么了。我问唐湜这个问题,他又是牙痛一般说不清。 一会儿说胡风什么,一会儿有说“林默涵,这个,坏人,坏人……”后来在《关 于〈杜高档案〉的问答》中,我终于找到了答案。那是唐湜在北京任《戏剧报》 编辑的时候。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