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杜高:我和赵寻、蓝光夫妇关系的恶化是在反胡风运动和肃反运动中。他俩 既是运动的积极分子,又负责我的专案。我很惧怕他们……路翎被捕后,他们就 认定了我是剧本创作室的头号斗争对象,只要他们一旦掌握了足够的材料,就可 以把我送进监狱。因此,他们对“小家族”穷追猛打,同时希望从我身上发现更 重大的政治问题,诸如我是国民党员或中统特务之类。在审查我的过程中,赵寻 的夫人蓝光是最激烈的一个,她的斗争性最强,态度最严厉。档案中保存的那一 次次谈话记录实际上是审讯记录,有的标明了谈话时间“午夜十二点”,这些谈 话几乎都是她主持的。她是主要的提问者。正因为这样,我对肃反运动的不满首 先是对运动中的这些积极分子的不满,而赵寻、蓝光夫妇又时最主要的两个人物。 一九五七年,赵寻根据苏联的一篇名叫《小苍蝇变成大象》的童话改变成了 一个儿童剧,发表在他主持的刊物《剧本》上,而后又获得了这个刊物主办的 “剧本”奖。这时正开始大鸣大放,赵寻作为戏剧家出访尼泊尔。一天,唐湜来 找我,他对赵寻改编的这个剧本获奖很有意见,提议以我们两个人的名义写一张 大字报,我正想发泄对赵寻的不满情绪,于是立即提笔对赵寻大加讽刺(那张大 字报叫《小苍蝇怎样变成大象的》)。 可以想象蓝光看到这张大字报时是如何恼怒。她克制住自己的愤懑,一直等 到鸣放终于转向反右派的进攻,她才得以猛烈反击这两个胆敢报复肃反积极分子 的凶恶敌人…… 唐湜的下场可想而知。杜高又回忆道; 一九五八年四月十八日是我一生难忘的日子。这天早晨,剧协五个罪行最严 重的右派戴再民、唐湜、汪明、阮文涛和我先后走进王府井大街六十四号文联大 楼第三层的中国剧协党组办公室,负责人孙福田、伊兵让我们在右派罪行结论书 上签上自己的名字,这才亮出原先遮住的处分结论:开除公职,劳动教养。这是, 从隔壁房间第三层走出早已等候着我们的公安人员,把我们带到大门外的一辆卡 车上。车先开到东城公安分局,公安人员命令我们在各人的登记表上用黑色油墨 印刷上了两只手的掌纹,然后就把我们关进了位于新路的北京监狱看守所。自那 天以后,我就与世隔绝,开始了长达十一年半的劳改生涯。 唐湜也算是一个年长者。他在四十年代就已是小有名气的新派诗人和翻译家 了。他受西方文学影响很深,追求民主自由和个性解放,发表了很多诗歌和文章, 是一位勤奋的作家。但是,他也在《戏剧报》工作,他的主要右派罪行是“攻击 肃反运动”。唐湜是一个不善言谈忠厚老实的书生,他的生活很清苦,家庭负担 很重,妻子没有工作,带着三四个孩子。他被突然送进监狱时,一家人还在等着 他回家吃饭哩。唐湜非常焦急。他脸上流露出的无奈与无告的痛苦,惊慌失措的 举止,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至四十多年后仍历历在目。 唐湜毫无世故,一点不懂中国的政治,他的右派的帽子是自己找来戴在头上 的。赵寻夫妇看见杜高难受,而不会把唐湜放在眼里的,唐湜却要帮腔。赵寻出 国去了,唐湜不知道他会回国,这就糟了。他被流放到东北的兴凯湖农场劳教, 三年以后,他才被允许回温,先在草台班里风餐露宿,后来草台班也不让他呆下 去,又在温州房管局下属的一个修建队劳动,其实就是拉板车。一天,他的父亲 在门口看见儿子满头大汗拉着运水泥的板车,竟大声地无不嘲讽地说:“看吧, 这就是我的那个大学生的儿子吗?”他的父亲1949年前拥有大片土地,是殷实的 地主,革命以后便一无所有。看见斯文扫地的儿子,他的心中一定是无奈和凄楚 的。 1979年,他的“右派”彻底平反。他还想着恢复党籍。他曾和林斤澜、马骅 一样是共产党员。他三十年代要溜延安,在西安被捕;四十年代在温州搞地下党, 再一次地被了捕,而这一回他自首了,也就脱党了。“拨乱反正”他问有关的人, 恢复党籍有没有加工资,答曰没有,他的兴趣失了一大半。诗人叶坪吓唬他: “你当年是登报悔过的,这事重提你可能还要坐牢。”唐湜哆嗦,便永不再提。 可是啊,唐湜不停地写作,不管是顺境还是逆境。这是他一生的优点。这, 也是林斤澜无法比拟的。林斤澜在文革停止写作,不著一字,而且对别人也这么 说。杨沫在1971年6 月30日日记中写道:“他(指林斤澜——引者)向我说过, 他在这种情况下,决不写作品。”林斤澜不写作,理由是非常充足的,不须赘述。 而唐湜的写作恰恰是非常反常的。他的大部分重要作品,几乎都是在困境中完成 的。即便十年浩劫,他还写了叙事长诗《划手周鹿的爱与死》、《海陵王》以及 大部分十四行诗、抒情诗集《交错集》等。 屠岸在《唐湜诗卷》的序言中,说唐湜“以诗美的凝华来应对现实的黑暗, 以对缪斯的忠诚来藐视命运的拨弄,以精神的向上和高昂来抗议人间的丑恶!他 的人格是笔直的,但他的申诉却是通过诗美的追踪向人世发出的一道折射。他的 所有的痛苦,悲凄,怨愤,焦虑和郁结,都经过了过滤,发生了嬗变,实现了纯 化,因而升华为欢乐,温煦,缱绻,梦幻,宏伟和壮烈!他作为美的宗教的信徒, 超脱了红色宗教裁判的火刑!”屠岸这样发挥,有正确的一面。他还说,“读唐 湜诗歌著作,总想起司马迁的话:‘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 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 而注兵法;……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此 说,我总觉得有些牵强,不很确切。 唐湜1937年即写了长诗《普式庚颂》,1941年即给谢冰莹主编的文艺刊物《 黄河》作助编,1943年又就读浙江大学外文系,整天与莎士比亚、雪莱、济慈为 伍,他进入了浪漫的幻想王国,后来的诗艺探索包括“九叶”活动,大家明白。 他在“九叶”中,诗歌不是写得最好的,诗评无疑是写得最多最好的。“革命不 成功,”他一生几乎全部的兴趣和爱好,就在艺术上了。艺术已经成了他的命脉, 像是酒对于酒鬼,毒品对于瘾君子。离开了艺术,他就是行尸走肉。他一生没有 至交,更没有情人,也不会喝酒,麻将和扑克他不认识。他不像林斤澜有很多的 朋友,而且是有名的酒仙,真没事了就读读鲁迅,冷眼看看这个世界;马骅差不 多就是社会活动家,他在杭州大学教书,有很多的学生为伴;而赵瑞蕻也在南京 大学做教授,搞比较文学研究,即使不“比较”,他也可以与散文家翻译家的夫 人杨苡对话。他们都有自己的精神王国。乱世诚可怕,生命价更高。林斤澜还要 写小说吗?请问在哪里发表?那个可怕的岁月,有时一个字就是一个陷阱,掉了 进去,“永世不得翻身”。苟全性命于乱世,就算是大吉大利了。 在温州,唐湜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武斗的“联总”和“工总”都不会对这个 右派打量一眼。因而,他便凭着他的习惯悄无声息地写作,踽踽他的“幻美之旅”。 他珍爱他的作品,再誊抄一份,白居易放之名山,他放在温州作家瞿光辉的家里。 我知道,唐湜没有别的,只有提起笔,他才激动,他才兴奋,只有捧着完成的诗 作,他的身心才笼罩在幸福的红云里。这,便是唐湜的可爱之处。稍稍有一点知 识的人,你不能不对他对艺术的虔诚肃然起敬! 他是多么钟爱他的缪斯啊,可歌可泣!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