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林斤澜清楚地记得,1962年初,唐湜从东北被允许回乡,途经北京,到了幸 福大街林斤澜的家。唐湜一身浮肿,害的什么病?饥饿病!营养不良病!而且衣 衫褴褛。眼看着这位温州中学的同学、“野火读书会”的会友落到这步田地,林 斤澜暗暗摇头。两人聚首,唐湜说过什么话呢?林斤澜只记得一句:唐湜说: “你的《姐妹》写得好。”——后来林斤澜对我说:“那时我的作品,别人看好 的都是《春雷》、《草原》、《台湾姑娘》、《新生》,至今大多也是这个认识, 没有说《姐妹》的。可他看好《姐妹》。刘心武前几年编一个小说选本,是给中 学生读的,也选的是《姐妹》。哈哈,你看看。他们是有眼光的,我现在看看《 姐妹》,也觉得能站住。” 唐湜是有眼光的。他虽然以诗和诗论出名,但他毕竟是个艺术的人。这是一。 第二,他非常关注林斤澜。林斤澜不管发表什么,他都读,从不放过。他到文联, 见有林斤澜作品的刊物,他都拿走再说。大约1985年,林斤澜在《人民文学》发 表小说《乡音》,写“饭铲头”沧桑凄凉的人生。唐湜见到了,认定“饭铲头” 是他的表弟。其时表弟还没平反,唐湜居然要表弟拿《人民文学》到有关部门去, 要求平反。又居然如愿以偿。 林斤澜对唐湜的关注,往往是唐湜的境遇,身体状况和家庭状况。每回回温, 他总要见见唐湜。去年10月11日,温州政府邀请林斤澜参加“世界温州人大会”, 林斤澜9 日抵温,即问我唐湜身体怎么样。我说身体不好,举步艰难。他说“你 安排个时间,我们去看看他。”我说“廿一世纪中国现代诗第二届研讨会暨唐湜 诗歌座谈会”11月3 日在温州举行。林斤澜立即说:“唐湜的座谈会我一定参加。” 10月30日,我打电话给唐湜,说林斤澜要来看他。是他夫人接的电话,夫人 说她孙女发烧,家里又很乱。又叫我等一等。电话那头好像是与唐湜商量,结果 是“那你们过来吧。”唐湜住在花柳塘的发臭的河边三楼,二楼有垃圾道,垃圾 道口有人写着“在此小便,老太狗生”,见到这几个字,再上一楼,就到了。他 的家东西无窗,很是昏暗,大约四十来平米。每次到唐湜家,总会联想到中国知 识分子的清苦境遇。 唐湜的家门已洞开,不料唐湜已坐在门内的藤椅上了,看来是等了好一会了。 他一见林斤澜,放在膝盖上的手跳弹了一下。他有些兴奋。林斤澜进门,立即搀 唐湜起身入内,说“门头太冷,门头太冷”。唐湜蹒跚着一步一步地挪,咕噜说 “腿不方便,腿不方便”。走到书房兼卧室,坐下,唐湜好一阵没说什么话。林 斤澜自我介绍这一回回温的行止,又问唐湜的岁数。唐湜想了大半天,说自己虚 龄84了,是1921年生的。说这话时,他夫人在身边,说:“你哪里是1921年生的 呢,你是1920年!”唐湜不知什么是对。(他夫人是对的,2003年温州所谓虚龄 84,应当生于1920年。他比林斤澜大三岁,大一年级,当是不错,林斤澜在小学 跳级跳了两次。唐湜著《九叶诗人:中国新诗的中兴》,附录有《唐湜创作年表 》,诞生日1920年,没有错)。 “你有没有出来走走呢?”林斤澜问。唐湜踌躇着说:“民进开会的时候, 我有去的。”这也是不确切的。温州民进一年一度“敬老宴”,(年轻的会员交 20元,其余由党派里补)唐湜前几年是有去的,其余会议,包括党内大选,多年 来不见唐湜的身影。 “他们都要来了,牛汉、屠岸、邵燕祥、谢冕、吴思敬……”林斤澜说。唐 湜说:“牛汉……老朋友。”又微笑着,说了一句令林斤澜莫名其妙的话:“周 扬这老兄。”我的理解大约是说,周扬打胡风,往下一层一层牵连到他。或者是 对文坛冤案的总的感慨。林斤澜问:“九叶还有几叶?”唐湜答道:“一个我… …”他在那里想。我帮他想出来,对他说:“四个,你,辛笛,郑敏,袁可嘉。” 唐湜才憨厚有难为情似地笑起来。林斤澜又问:“你还看书吗?”唐湜说:“少, 少,用放大镜。电视有看……”然后又补充一句:“我一听京戏就发抖。”林斤 澜一愣:“哦?”唐湜说:“激动,激动。” 告别的时候,唐湜执意要送林斤澜。他的腿实在不方便,可林斤澜按捺不住 他。走到门口,他夫人说:“可以了,好了好了。”他才停止往下送。他们已经 握过手,走下五六步挥过手,突然唐湜说了一句:“我一天下楼一趟。”我们站 住。他夫人笑说:“他每天锻炼,下楼一趟。”原来如此。 出来后,林斤澜黯然,摇头。这意思很明了:糟了,抽签快要抽到唐湜了。 唐湜的身体状况确实已经不好。基本上,林斤澜已不能与唐湜对话。但是,我知 道,尽管唐湜的生活能力和社会能力退化得差不多,但他的艺术思维还很好。他 是世界上真正无数不多的、真正纯粹的艺术人。到今天,他给我编的副刊写文章, 笔还没有干枯,行文连贯而凝炼。几个月前,他写了《九叶诗人:“中国新诗的 中兴”》的后记,寥寥五六百字,脉络清楚。开头一段是这样一句:“我记得是 怎样写起这一类文章来的。”结尾说道:“这样,我就为他们——陆续出现的‘ 九叶’写文章了。为辛笛,为穆旦,为敬容,为严肃的星辰们写起了轻松的评论, 形成了一个九叶诗派,甚至以外的九叶之友——我的友人莫洛与汪曾祺。这就是 这本书的由来。” 林斤澜对“我的友人莫洛”一句不同意。林斤澜说:“唐湜总是说马骅是朋 友,这不对,不对。我和他是一样的,怎么是朋友呢,就是人生道路的启蒙人, 文学道路的启蒙人!”--- 读书会,战时青年服务团,前哨剧团,太重要了,马 骅都是领袖。唐湜当年是很进步的,而且,走上艺术道路,自然与读书会、战时 青年服务团等有关。 几天后,林斤澜自始至终参加“廿一世纪中国现代诗第二届研讨会暨唐湜诗 歌座谈会”。而马骅参加了“廿一世纪中国现代诗第二届研讨会”,却没有参加 “唐湜诗歌座谈会”。对这一点,林斤澜感到纳闷。“他应该参加,他怎么不参 加呢?是什么原因呢?”我说:“他毕竟88岁了。”他还是说:“这个会,他应 该参加。”后来我把这事问了莫洛,他说:“大康(他大二儿子,温州师范学院 院长)叫我不要去,很难坐,走来走去我喘气很用力。” 林斤澜知道,“唐湜诗歌座谈会”可能永远不会再开了。再开也不是这一拨 人了。温州中学那里,“锺灵毓秀,桃李葱茏”,“怀籀亭边勤讲诵,中山精舍 坐春风”,今天已是另外一群翠嫩的学子。“雁山”“瓯海”天长地久,可“云 影”“潮踪”忽闪常新。温州中学郑振铎、夏承焘、王季思早已回归道山,赵瑞 蕻已经作古,马骅半聋,唐湜垂垂,直叫林斤澜唏嘘不已。 附 赵瑞蕻《我的遗嘱》诗: 我已到达了生命路程的终点, 向亲友们告别,说声“珍重!” 无须追悼,让火焰拥抱我, 请把骨灰洒在仙岩梅雨潭中。 对我的后代只有一个热望—— 做个光明磊落的人! 窗前石榴树又快开花了, 烂漫的梦魂会年年歌吟!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