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天堂水寒 ——林斤澜与高晓声、叶至诚、林昭(彭令昭) 高晓声,和才女烈女圣女林昭,是林斤澜的同学。哪个学校?苏南新闻专科 学校。这个学校在无锡,是当时流行的“干部学校”,不在“学制”之内。学生 多来自江浙(高晓声江苏武进人,林昭是江苏苏州人),招生不论年龄,不论学 历,只论学识和才干。学校起初有培养接收台湾干部之说。1949年7 月开学,至 1950年5 月止,“抗美援朝”发生,学校停办。同学中后来有些名气的还有陆拂 为、房仲甫、林楚平。 陆拂为是新华社“名记”,同穆青合写《为了周总理的嘱托》《历史的审判 》等;房仲甫原在交通部,写下《中国水运史》和《海上七千年》两本书,提出 中国人首个发现美洲的论点;他说当今的南美人,就是中国人和土著的杂交。林 楚平是新华社的资深翻译,离休后才圆了文学翻译的梦,并著有《在花毯背面》 《油纸伞》等散文集子。 林斤澜这几位同学,高晓声1983年来温州我见过,林楚平于我比较熟悉,他 是温州人,我到北京,他到温州,时有碰面。林楚平很谦逊,很平和, 很严谨的 样子。一起吃饭或者谈天总是微笑,不大笑,也不大声。每一句话都是缓缓的, 清清楚楚的,落到实处的。他接受《池上楼》约稿,接受了就认真地写,没有敷 衍稿。开初,《温州晚报》上找不到邮编,先生不知哪里找到邮编,还写上“浙 江省温州市人民西路69号温富大厦三楼《温州晚报》社文化娱乐部程绍国收”。 非常老到。而我打稿费时可能字迹潦草,邮电局给他的汇单几次写“柯楚平”, 害得他多次跑,多次打证明。而他的文稿总是手写,清楚又清丽,文面未见涂改, 样子赏心悦目。他又是周到过了头的人。有一回写信要一本温州书,我便给他寄 《温州辞典》,并说明这不是买来的。不想两年后,他到温州探亲,找到我的单 位,把一套《茨威格小说集》上中下三本给了我。没有一篇是他翻译,出版者系 中国发展出版社,可见他是买来的。茨威格的东西我家不少,可那么重的三卷本 又让他背回去吗! 七八年前,他做了胃癌切除手术,可至今还写散文支持我的副刊,那么是得 幸把魔鬼给甩了。他静观万物,客观记述,他的散文不论恋乡、怀人、记事,都 厚重、扎实、自然,透出世事沧桑和人间冷暖。涉笔成趣,不事雕饰,常能于一 文中融观点、知识、情趣于一炉。深厚而不呆板,睿智而不说教。偶涉时政,只 谈些平常道理,不无病呻吟,不故作艰深,不花拳绣腿。通篇氤氲着的文化意蕴 是一般作家无法营造的。林斤澜赞赏,可是他的名气不大,出版困难,《在花毯 背面》和《油纸伞》都是林斤澜推荐的。李辉算是林斤澜的忘年交了,他编《大 象漫步书系》,林斤澜笑着说:“你得把林楚平的一本搭上,不然……”李辉把 《在花毯背面》拿来一看,嗨,真还是好文章! 林斤澜对我说,他的成名作《台湾姑娘》,主人公“娃莫载”的原型,便是 林楚平的“下女”(台湾称女佣为下女)和初恋情人。林斤澜和林楚平1946年在 台湾,因为“地下党”,次年被捕,关了一年多,又一同出狱,躲在煤船逃到上 海。 但林楚平并不看好林斤澜的小说,反而劝林斤澜多多写文论!我想林斤澜小 说的个性过于突出,世界上不见类似,林斤澜的“套路”他还没有懂得,没有摸 清。啊,一生的同乡至友! 林斤澜生于1923年,比林楚平小两岁。叶至诚小林斤澜3 岁,高晓声小5 岁, 林昭小9 岁,林昭可能是苏南新闻专科学校中最小的学生。进校时才17岁,但已 显露出才女的棱角。林斤澜说:“倘用一句话概括林昭,那就是:叛逆的女性。 他无拘无束,放任感情。在当时新解放的蓬勃气氛里,‘一根直肠子,一根热肠 子’,弄得不合‘革命世故’,总有些愤世嫉俗的样子。我有些不喜欢她。”次 年临别赠言,林斤澜给了林昭的竟是这样四个字:“生不逢辰”。林斤澜至今还 记得这四个字,可见林昭的印象给林斤澜深刻的程度。 “生不逢辰”透着不祥,见她短促一生,不禁唏嘘。 林斤澜又说,林昭的遭遇是最惨烈的,谨谨慎慎的林楚平一生照样坎坎坷坷。 叶至诚在反右中落水,几十年夹着尾巴。林斤澜形容高晓声:“他的一生,整个 儿是条苦瓜。” 苏南新闻专科学校,在京至今仍有同学会,只是人数年逐递减,笑声渐少。 只是一个段子回回提起,常提常笑:1949年一个冬晚,林斤澜和高晓声、陆拂为 等四人在无锡一个小酒店喝酒,不想付账时四人都没有钱。林斤澜只好脱下皮衣, 当在那里。哆嗦回校取了钱,才赎回了他的皮衣。 林斤澜说,认识叶至诚是在高晓声处,“是我主动和他结交的”。他那时羡 慕叶至诚,一是叶的文章写得比他好,二是叶有一个极好家庭。叶的父亲叶圣陶 德艺双馨。他在《再念至诚》中写道: 请琢磨这么一段回忆: “至诚、至美和我热心练习作文是在四十年代初,每人每星期至少交一篇作 文给父亲,大多数是散文,写什么由自己定。父亲一向主张作文要说自己的话, 要写自己的真情实感,所以从来不给出题目。那时候住在成都西郊的农村里,没 有电灯,常常在吃过晚饭之后,擦干净桌子,把植物油灯移到桌子中央,我们三 个人就围着桌子看父亲改我们的文章。 “说是看父亲改,实际是商量着共同改。父亲一边看我们的文章一边问:这 儿多了些什么?这儿少了些什么?能不能换一个比较恰当的词儿?把词儿调动一 下,把句式改变一下,是不是好些?……遇到他看不明白的地方,还要问我们原 本是怎么想的,到底想清楚了没有,为什么表达不出来,怎样才能把要说的意思 说明白……简直是严格的考试,同时也是生动活泼的考试。我们都乐意参加这样 的考试。” 很少有比这更温柔美好的回忆了。 那时候,我摊上流亡学生的命运。…… 林斤澜羡慕叶至诚,理由充足。林斤澜的父亲虽是校长,但他尽忙社会的事, 学校的事,况且生养子女十个。林斤澜小学时,好长一段时间住在外祖父家,外 祖父是教四书的老先生,一周教林斤澜一篇《古文观止》,也讲《水浒传》《三 国演义》《红楼梦》,但他毕竟不是作家,能教人写作。林斤澜很爱写作,在温 州中学上二年级的时候,散文《新路》在校刊上发表,温州中学百年校庆时,找 到了这篇处女作。林斤澜有篇散文叫《月明星稀》,记述小学生活,班上有个作 文和他并肩竞走的同学,作文中运用了成语“月明星稀”,受老师表扬后,被同 学传诵:“月——明——星——稀——”七十多年后,林斤澜的耳朵里,仍有童 声合叫的余音袅袅。1937年冬,林斤澜进“闽浙边抗日干部学校”,班上有个年 龄仿佛的“古典美人”,对林斤澜说作文:“‘的’字很重要”;“没有‘的’ 字好像不是句子”。所谓“的”字,说的是定语。近七十年过去了,林斤澜至今 还记得。——叶至诚少年时,就和兄姐出版了“花萼”“三叶”,前者由宋云彬 做序,后者由朱自清做序。少年叶至诚,已经显露出叫人目瞪口呆的才气。 林斤澜对我说,他钦敬叶圣陶。而我对林斤澜说,叶圣陶的《多收了三五斗 》和《五月卅一日急大雨中》还有看头,而长篇《倪涣之》读后就有上当的感觉。 “研究会”里朱自清《背影》可观,冰心找不到一篇杰作来。林斤澜说,他们不 是单一的作家,比如叶圣陶,他不仅是作家,他还是编辑家、教育家、社会活动 家。他们各有人格魅力。叶至诚中学时,并不刻苦读书,偏科厉害。上课时,眼 睛盯着抽屉看外国小说,老师绕到身后他浑然不知。忽然警觉,老师却说:“喂, 你看了借给我看看。”——1944年,叶至诚高中读一半,厌倦了,要求辍学,更 不想读大学,叶圣陶居然同意。林斤澜说,叶圣陶是看清了中国教育的失败!后 来叶至诚要求到苏北解放区去,叶圣陶也欣然同意:当年国民党实在腐败!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