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解放后,运动一个接一个,不讲人性,不讲人道,不像人间,老人也看得非 常清楚,默然无奈。他每饭必酒。文革之前,叶圣陶问叶至诚,“斤澜”两字典 出何处。叶至诚转问林斤澜,林斤澜说:“无典。”文革开初,林斤澜到他东四 十二条四合院的家,忽听“哗啦哗啦”,叶至诚一笑,悄悄说是他爸在搓麻将。 这在文革时期,简直就是做贼!叶圣陶的晚年,活得不耐烦,想死。为什么活得 不耐烦,想死呢?老人没有讲,叶至诚也没有讲。林斤澜揣摩,一是耳朵眼睛已 不聪明,与人隔膜,与世隔绝;二是文革的阴影太深了!但,尽管这样,他还与 人应酬。一回林斤澜到他家,他就问:“据说你到欧洲去了一趟。嗳,什么时候 过来,仔细说说见闻。”林斤澜对我说,他哪里喜欢听呢,只因不冷落人罢了。 林斤澜说,叶圣陶的四合院里,有阴森森的感觉。因为老人的孙子一辈有佝 偻病,乍一见到,像是地沟里爬出来一样。 林斤澜对我说,叶圣陶“道德文章,山高水长”,叶至诚的人格为人,很受 乃翁影响。父子成就不同,影响有别,但都是众口交誉的人物。他和叶至诚结交 后,便成挚友。 叶兆言在《闲话林斤澜》中说: 父亲在北方有许多朋友,每次去北京,最想看的朋友,是林斤澜伯伯。我们 父子一起去京的机会不多,在南京聊天,父亲总说下次去北京,我带你一起去看 林伯伯。忘不了有一次,父亲真带我去了,我们站在一片高楼前发怔,北京的变 化实在太大,转眼之间,新楼房像竹笋似的到处在冒出来。一向糊涂的父亲,一 下子犹豫起来。他完全是凭着感觉,武断地说应该是那一栋,结果真的就是那一 栋。 我忘不了父亲找到林伯伯家大门时的那种激动心情。他孩子气地叫着“老林”, 一声接着一声,害得整个楼道里的人,都把头伸出来。我也忘不了林伯伯的喜出 望外,得意忘形。两个有童心的老人,突然之间都成了孩子。友谊是个很珍贵的 东西,杜甫在《奉间高三十五使君》中曾写道:“行色秋将晚,交情老更亲。” 父亲那一辈的人,并不是都把朋友看得很重,这年头,名利之心实在太重,只有 淡泊的老人,才会真正享受到友谊的乐趣。 ……在贵阳,一次和当地文学爱好者的对话会上,我紧挨着林伯伯坐在主席 台上,林伯伯突然小声地对我说,他想起了我父亲,想起了他们坐在一起的情景。 此情此景,物是人非。我的心猛的抽紧了一下,一时真不知说什么好。相逢方一 笑,相送还成泣,我想父亲地下若有知,他也会和林伯伯一样,是绝对忘不了老 朋友的。 对贵阳这件事,林斤澜一篇散文《亭子里的眼睛》也不约特意提到,“现在 他父亲回归道山了”。可见林斤澜往心里去了。 叶至诚“回归道山”,林斤澜立即写《念至诚》发在《钟山》。旋又“无端 觉得《念至诚》那篇文字,写得草率。无端以为那样的文字,不能让至善至美看 见,更不用说叶圣老了。”林斤澜又写了一篇《再念至诚》,发表在《文汇报》 上。 林斤澜说,他和叶至诚高晓声有着很深厚的友谊,而叶至诚一家三代都认识, 都觉得亲切。三代作家,三代好人。 1950年,苏南新闻专科学校分手后,林斤澜即到北京人艺写剧本,后来转到 北京文联,成为专业作家。叶至诚腰间挎一支驳壳枪,参加土改。他做词《啥人 养活啥人》一歌,风行大江南北。叶兆言说,“父亲福星高照,官运亨通。到一 九五六年春天,刚满三十岁的父亲已是省文联党组成员,是创作委员会的副主任。” 他的妻子是江苏锡剧“皇后”姚澄。 可是,叶至诚不是当官的料子。他的梦想还是当一个大作家。 灾难很快降临到叶至诚的身上。陆文夫回忆道: 我和方之、叶至诚、高晓声聚到了一起,四个人一见如故,坐下来便纵论文 艺界的天下大事,觉得当时的文艺刊物都是千人一面,发表的作品也都是大同小 异,要改变此种状况,吾等义不容辞,决定创办同人刊物《探求者》,要在中国 文坛上创造一个流派。经过了一番热烈的讨论之后,便由高晓声起草了一个“启 事”,阐明了《探求者》的政治见解和艺术主张;由我起草了组织“章程”,并 四处发展同人,拖人落水。我见到高晓声的那一天就是发起《探求者》的那一天, 那是1957年的6 月6 日,地点是在叶至诚的家里。流派还没有流出来,反右派就 开始了。《探求者》成了全国有组织、有纲领的典型的反党集团,审查批判了半 年多…… 叶至诚在回忆文章中写道:“宣布审查‘探求者’之前,专业作者集中到省 文联学习,方之和我同住一个房间,同睡一张着地铺的草席。一天,召开文联委 员会扩大会议……一个一个的发言,都说‘探求者’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回到宿 舍,方之和我坐在草席上默不作声。很久很久,方之忽然冒出一句:‘你是老大 哥,我总归跟你走的。’我无法回答……你跟我走,我跟谁走呢? 我再也忍不住, 哭了。方之也哭。哭了一会,方之又说:‘这中间只有我们两个党员,应该把责 任担起来。’我说:‘主要是我的责任。’……此后,我们便被宣布隔离审查了。” 要求艺术变革(注意:并非变革政治!)的一群人,活生生被打成右派,打 入另册!叶至诚在一个会上戴上右派帽子,散会时摘掉帽子,这是照顾关系,他 毕竟是叶圣陶的儿子。这是原则性和灵活性相结合的畸形儿。但,“探求者”一 案,由于康生动容,最终一网打尽,无一逃离厄运。只是叶至诚有个容身单位, 高晓声就一棍打死,一撸到底,遣送老家当农民,“土里刨食”。 南京的同学被打成了右派。北京文联的秘书长也要把林斤澜打成右派,成立 “林斤澜专案组”。但林斤澜逃脱了,结论是:“没有材料。” 叶兆言说,“我生于1957年,这一年父亲被打成右派,此后的20年中,他的 生活一直是灰色的。”又说,“父亲从来就不是一个坚强的人。父亲的一生太顺 利了。突如其来的打击使父亲完全变了一个人。……刚刚三十出头的父亲,一头 黑发,几个月下来,竟然生出了许多白发。父亲那时候的情景是,一边没完没了 地写检讨和‘互相揭发’,一边一根又一根地抽着烟,一根又一根地摘下头发, 然后又一根又一根地将头发凑在燃烧的烟头上。……‘由一个探求的狂仕变成了 一个逢人便笑呵呵点头、弯腰的”呵弥陀佛“的老好人、好老人。’” “在我最初的记忆中,父亲就是一个倒霉蛋。” “我的印象中,父亲永远是低着头听人说话。一九五七年的‘反右’会这么 有力地摧毁一个人的意志,今天想起来,简直不可思议。人往往会变得比我们想 象中的更可怜。父亲真正做到了夹起尾巴做人,小心翼翼做任何事。” “到了‘文化大革命’,作为‘右派’,父亲首当其冲是打击对象……‘文 化大革命’彻底摧毁了父亲经过‘反右’残存下来的那点可怜意志,诚惶诚恐认 罪反省,不知所措交代忏悔,父亲似乎成了木头人,任人摆布。” 林斤澜说,文革时,北京文联解散了,他在一个电影院里当了领座员。这个 活比较轻松,今天看去有点滑稽,那时的电影绝不好看,要不然,领座员还真是 一个美差呢。后来林斤澜调到一所中学当图书管理员。校长说:“我们学校的图 书还没有你家多呢。”林斤澜便称病在家了。 我看到一则“文人轶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乃指公平交易。文革中, 林斤澜买扒鸡,付钱讫,售货员亢然高唱:‘翻身不忘共产党!’林稍怔,见彼 愤然有鄙色,即肃然对曰:‘吃鸡不忘毛主席!’方得鸡矣。”我问林斤澜这是 不是真的,他说的确是这样。林斤澜在文革之初也曾被批斗。工人作家李学鳌在 身后做林斤澜的“喷气式”,把林斤澜做得挺疼的。怎么回事啊?林斤澜回头看 李学螯,李学鳌向他深情地笑笑,意思说:“啊咦,意思意思嘛。”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