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叶兆言所说“一点点干扰”、“微不足道的干扰”、“写作环境”、“不能 成为理由的理由”,究竟指的是什么呢?林斤澜说:“这大概和叶至诚的夫人有 关。实际上我也不清楚他家庭的具体情形,只是有一回,叶至诚对我说:‘她要 演出,前十五天内,我和兆言不能感冒。’我说:‘感冒身不由己,又不是自找 的,这怎么办呢?’叶至诚摇摇头说:‘那也没有办法。’叶至诚去世后,叶兆 言也和我说了一件事。他父亲不是金陵大藏书家吗,叶兆言回家拿书,他母亲不 高兴,叶兆言只好偷,后来,偷也没有法子了。高晓声和我说,他到叶至诚家蹭 饭,喝酒谈天到夜里,叶至诚夫人一脸乌云,竟下逐客令。” “实际上,叶至诚没有写出比较多的艺术上乘的小说,原因不能归结为生活 环境”,林斤澜说,“当年我家只有一张办公桌,女儿布谷正要高考,写中篇小 说《竹》时,我便把椅当桌,屁股垫个小板凳,盘腿地上。刘心武到我家是看到 的。叶至诚的问题,还是写作方法的问题,是从前当枪手的恶果。” 对叶至诚的文章或文学活动,林斤澜向来注视。《读三叶< 未必佳集> 》开 篇说:“《未必佳集》里多佳作。我喜欢读这路文章。又像是许久没有读到了, 拿起来本想随便翻翻,等到手头的‘活’告了段落再细读,不料这随便翻翻是从 头翻到尾才放下手来。”又说:“索性放下手里的‘活’,写下我的感想。”叶 至诚编印了《新“世说”选粹》,林斤澜读后立即著文《世说选粹》,曰“‘世 说’里有破天荒的酷刑,有地狱也不收的罪名,有啼笑皆非的遭遇……”又说: “通读全书,字里行间,不时出现编者至诚的形景:小胖,矬个,平头,圆脸, 好像最合适的服装,应是大褂。已够心平气和,还要以好心肠的笑容笑声,讨好 上天下地。可是劫后余生,念念不忘民族劫难,开创民族反省的栏目,默默做实 地工作……” 有个女作者,写了篇《一个资料员眼中的叶至诚》,中间有这样一段: 漓江出版社去年出了叶先生和他父亲、兄妹四人的散文合集——《四叶集》, 蒙他赠给我家先生一本,扉页上写着“我的‘馒头’附在末尾,敬请指正”。原 来先生写过一篇读叶先生散文近作的随感《馒头与文章》。有一天,叶先生告诉 我说:“林斤澜先生来信说这篇文章评价稳妥,写得好,”看得出叶先生也很高 兴。 你看,林斤澜对评价叶至诚的文章,读得照样仔细。 因而,对叶至诚,林斤澜的理解可谓深刻。为什么说叶至诚写不出好作品是 写作方法的问题呢?林斤澜在《再念至诚》中引用叶至善的话作了说明:“他的 写作方法改变了,往往先有题目,现找材料赶紧动笔,跟他以前受到的训练不相 同了。”这种写法和归纳法相反,即演绎法。叶圣陶和夏丏尊、宋云彬、陈望道 合编的《开明国文讲义》中说:“作者先有了一种意义,然后创造事情、人物来 寄托它,使人家看了,也悟出作者所看到的那点意义。” 林斤澜说:“‘演绎的方法’发展下来带上了恶果,至诚后来那‘先有题目 ’,成了‘主题先行’,那‘主题’有变成‘政治命题’,那‘现成材料赶紧动 笔’,就是对‘命题’进行图解。为什么要‘赶紧’,好比热门话题,时过就冰 凉。若及时赶到点子上,就‘打响’,就‘轰动’,就‘一举天下知’,好一番 热闹如火里爆油也。” 粉碎四恶,需要揭露,先是宗福先的《于无声处》闹翻了天,刘心武的《班 主任》来了,卢新华的《伤痕》、王亚平《神圣的使命》、周克芹《许茂和他的 女儿们》、从维熙《大墙下的红玉兰》来了……揭露之后该“反思”了,高晓声 的《李顺大造屋》《“漏斗户”主》、茹志鹃《剪辑错了的故事》、鲁彦周的《 天云山传奇》、刘真的《黑旗》、张贤亮的《灵与肉》、张一弓的《犯人李铜钟 的故事》纷纷爆响,好评如潮。共产党开了个“三中全会”,改革了!蒋子龙大 海弄潮,《乔厂长上任记》《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拜年》全部获得那几年的 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他的《开拓者》、《赤橙黄绿青蓝紫》同样拿下全国优秀 中篇小说奖!那时还有个柯云路,《三千万》和《新星》一出,可谓洛阳纸贵, 陆文夫棋高一著,想到了改革的复杂性,写了个《围墙》,获奖名列榜首…… 可惜之至,这些获奖作品全非文学精品,虽然不一定全是图解,可的确迎合 了时代。林斤澜却认为,这是时代的原因,不能鄙薄这些作家,文学刚要迈开 “多元”步子,各有各的文艺观。文学真正回归,需要时间。 那么,运用演绎法写作的叶至诚当初想了些什么,写了些什么呢?我不得而 知。我想,他当惯了那个时代的写作枪手,局限很大,要写出小说精品,亦属怪 事。建国后,老舍紧跟政治,写了不少图解作品,仅有一个完整的好剧本《茶馆 》,的确是焦菊隐帮的主意。而改用这种方法的曹禺就再也没有好作品。曹禺下 去体验生活,回来说:“收获甚多,头绪全无。”周恩来叫他写“民族大团结”, 结果《王昭君》自是下品;周恩来又叫他写“巴黎公社”,曹禺先是欣欣然接受, 而后痛苦万分,最后无法交卷! 林斤澜说:“几代作家进入死胡同。要求作家‘政治第一,艺术第二’,‘ 第一’必然发展成唯一,‘第二’必然发展为可有可无。” 叶至诚一方面操用演绎法,一方面又不屑上面那些大红大紫的小说,他怎么 写! 而且,他又没有汪曾祺那样的盖世才华。林斤澜说:“文革中,汪曾祺写京 剧,叶至诚写锡剧,所写的东西都没有‘自己’。后来汪能跳出来,成就那么大, 原因之一是汪继承沈从文的这一套,不大考虑主题思想。他用的是归纳法。写鲜 活灵动的东西,下笔葳蕤,文成葱茏。二是汪的才气过人,念的书比叶至诚多, 底子过硬,不仅文学,其它艺术的功夫亦非一般可比。而且汪曾祺在京华,层次 不一样,就是样板戏这一班人,亦非等闲。汪曾祺亲口对我说,江青是真懂文艺 的。” 林斤澜说:叶至诚每回见到,总是一个样子,小胖,平头,垂手,上身前倾 头略低,极似他的父亲叶圣老。给他穿上长衫,活像古玩店老板,或琉璃厂老板。 那慈祥、憨厚、正派还是像叶圣老。后阶段的叶至诚,与林斤澜相聚,常常无意 地重复着三句话:1 、“外省生活。”2 、“好像世界上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3 、“我不会说孩子话了。”林斤澜说,叶至诚受俄罗斯和欧美文学的影响极大, 这三句是典型的翻译小说语言。弦外之音,“外省生活”是把南京和北京进行比 较,南京世俗,远离中心;第二句是表露无奈,他看破了这个世界。第三句来自 他少年时崇拜的索洛延。自比失去天真,失去了写作角度。失去了就不能复生。 “叶至诚这些话,流露于茶余饭后,但反映出他极端伤心的心理,”林斤澜说。 叶至诚有两篇散文是我喜欢的。一篇是《追念母亲》,一篇是《跟父亲一起 去甪直》。林斤澜说还有一篇写得好:《假如我是一个作家》。 叶至诚死于病毒性脑炎,终年66岁。 叶至诚临终住院还带去一大叠稿纸。一个作家拔腿追赶他的好梦,离开了人 间。 我见到高晓声是在1983年11月。那时温州《文学青年》当红,发行量超10万, 另有函授者几十万。于是隔年请名家讲课,林斤澜、高晓声携夫人过来的那年, 讲课地点在雪山,依山而建的一个会议室。我刚刚大专毕业,写了一个散文,让 林斤澜过目,不想喜欢,附信推荐给《北京文学》,那时他还不是该刊的主编, 该刊不用。到温州来,他把这一篇给了《文学青年》,顺便说,叫作者过来参加 活动。我当时在乡下教书,穿一身白西装,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听众两百来人,来自全国。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