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冯雪峰和周扬在会上争论,争论以后周扬做总结发言,明确提出了“同人刊 物也可以办”,并说这是为了有利于提倡不同风格不同流派的自由竞争。陈椿年 喜不自禁,立即写信把这一喜讯告诉了在南京的朋友高晓声和叶至诚。后来操办 起来,地点都在叶至诚家,叶的地位又最高。虽然高晓声写了“启事”,但陆文 夫起草了“章程”。陆文夫和方之还到上海去,拉巴金、姚文元等人支持。今天 看起来,高晓声“情节”较轻。可是,当作罪魁祸首,高晓声竟不吭气、不反驳, 他冷静考虑着自己将走的路。 陆文夫说:在批判斗争进行得十分激烈时,高晓声突然失踪,谁也不知道他 到哪儿啦。众人紧张,怕他去跳崖或投江。那时候,南京的燕子矶往往是某些忍 辱而又不愿偷生者的归宿。叶至诚很了解高晓声,叫大家不必紧张,高晓声是不 会自杀的。果然,过了几天高晓声回来了,负责审查《探求者》的人厉声责问: “你到哪里去了? ” “回家。” “回家做什么? ” “结婚。” 此种对话几乎是喜剧式的,可是高晓声的永远的悲剧便由此而产生。高晓声 那时有一位恋人,姓刘,生得瘦弱而文静。两个人是同学,相恋多年但未结婚, 其原因是女方有肺病,高晓声自己也有肺病,不宜结婚。此时大难降临,高晓声 便以闪电的方式把关系确定下来,以期患难与共,生死相依,企图在被世界排斥 之后,还有一个窝巢。 高晓声新婚的妻子辞掉了工作,到了高晓声的身边,共御风雨,艰难度日。 谁知道那位姓刘的女士红颜薄命,大概不到一年便因肺病不治而死。高晓声心中 最后的一点亮光熄灭了,他的灵魂失去了依附,失去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可以停泊 的港湾、可以夜栖的鸟窝。高晓声自己的肺病也日益严重了,幸亏当时苏州一位 朋友帮助,进苏州的第一人民医院治疗,拿掉了三根肋骨,切除了部分肺,苟得 活命,凄凄惨惨。那正是大跃进之后的大饥荒年代,他以为家乡的沃土总能养活 一个归来的游子。但,大饥荒来往往亲子不认。高晓声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来疗 饥驱饿。三根肋骨没有了,重生活不能做,便捞鱼摸虾,编箩筐,做小买卖…… 他的双手当年因为编箩筐,皮硬得很少有弄破手的时候。他怎么育蘑菇和挖沼气 池,这些事后来在他的作品中都有过描述。当人们在高晓声的作品中读到那些幽 默生动的描述时,谁也不会想到他的“生活”竟是这样积累起来的。有一种幽默 是含着眼泪的微笑,读者看到了微笑,作者强忍着泪水。 对高晓声离开南京,林斤澜说:“土有土性子,高的性子也高,索性断绝一 切往来。”就是说,二十一年,与文艺界以及“探求者”不再保留一丝关系! 文革之前,叶至诚每到北京,林斤澜总问高晓声的下落,这时候叶摇摇头, 说:“可能死了。”好容易熬过了文革,林斤澜又问叶至诚,这回叶好像不大犹 豫,说:“死了。”叶至诚决不是信口开河的人,但死个把知识分子还不容易吗? 别说建国前的整风运动,建国后的反右,就是批“武训传”、知识分子“思想改 造”、批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批判胡适思想、“胡风反革命集团”冤案、 “肃反”运动,以及“拔白旗”,知识分子都要受苦受难。十年劫难,生死两茫 茫,人狗区别在哪里?对于高晓声的“死了”,林斤澜看叶至诚,“样子好像没 有什么悲伤,”林斤澜又说,“我也不悲伤”。 林斤澜说:“在‘探求者’冤案中,最冤的是高晓声,他被打入生活的最低 层。正因为被打入生活的最低层,他的婚姻显得最惨。叶兆言说他‘聪明过人, 料事如神’,我看他的命运,偏偏是‘聪明过人,料事正相反’。” 林斤澜同我的交谈中,反复强调高晓声两个“最”,即“冤案最冤,婚姻最 惨”。也即所谓“整个儿是条苦瓜”吧。 林斤澜说:第一个妻子之死,给高晓声打击很大。但他不能不再婚,别的不 说,在农村,高晓声作为父亲的独子,也得再婚。“无后为大”一也,被人刻薄 地骂为“绝后代”二也。而且别人盯着,那是觊觎你的房产财产了。他必须生个 儿子下来! 不久,篾匠高晓声来到一个村庄,在一个寡妇家里做活。寡妇不识字,有两 个女儿,高晓声右派,又是个半残疾人,他们也就顺理成章地生活在一起了。 “高晓声对两个女儿很好,就是后来闹离婚,也对两个女儿很好,”林斤澜说。 很快,他们生了一个儿子,于是,插秧割麦,整畦施肥,蛙声里捕鱼,月光下采 桑,日子歌唱一般流走二十多年。 但是,“高晓声有一个事情非常特别,”林斤澜说,“这是他妻子和我说的 :他在楼阁上安一个佛龛,这个佛龛干什么呢?供他的前妻同学!妻子怎么说怎 么吵都没有办法,高晓声初一十五总要上去点几炷香,下来时脸色严峻,仿佛身 在异处。” 这是现实主义里的浪漫主义。 1983年11月,高晓声夫妇来温,是林斤澜的主意。林斤澜对高晓声说:“我 们都带妻子。”林斤澜对我说,他已见出高晓声夫妇婚姻的前景不妙。他很同情 高晓声的妻子。高晓声声名日隆,可妻子纯粹是个农村妇女。你要离婚,人家怎 么办?孩子怎么办?在人间,不是所有的悲剧都能变成喜剧,失去不能都得以找 回,创伤不能都得以修补。林斤澜想望着在温州的山水里,笑声里,让高晓声夫 妇重新携手,走好下面的半生。 高晓声哪里听林斤澜的!你林斤澜多么恩爱,和妻子十多岁一起“革命”, 在台湾结婚,妻子又是中央音乐学院的首届学生……高晓声的妻子自然不能相比。 林斤澜透露,高晓声的妻子文盲不说,也不是一个温文温雅温柔的人。 在温州,林斤澜对高晓声的妻子说:“晓声有肺病,可是喝的是慢酒,又多, 这不好,你要劝劝他。”不想高晓声的妻子回答说:“只管喝吧,喝死了当算!” 她还对林斤澜说到丈夫要离婚的事,说:“我们两个,总有一个死。他要离 婚,我只有死!”说这个话时,高晓声在身旁,先是默然,而后忍俊不禁。 几年之后,林斤澜听高晓声说,“我离婚了。” 高晓声的妻子没有死。非但没有死,万万想不到,她又很快地结婚,而且男 方比她还小了几岁! 林斤澜同我说这个事时,嘴张得很大,“哈哈,哈哈……你看,你看!”神 情表示一万个意外,好像高晓声妻子把地球也同时吞下了。 家破了。林斤澜说,原来,他对亲生儿子的期望,比江南还大。他要儿子做 一个大作家,鲁迅那样的,倘若没有法子,那就像他那样的,退一百步,他第一, 儿子第二也可。这个事情复杂极了,不是高晓声一个人说了算的,物极必反,他 的儿子并不怎么听父亲的,显得毫无艺术天赋的样子。儿子越教越笨,高晓声越 看越难受,越看越痛苦。一天大哭,宣布与儿子脱离关系。后来的事实,高晓声 的确是同儿子断绝了关系。临终时候,儿子来探望,高晓声竟然拒绝让儿子踏进 他的病房里来! 儿子后来跟随母亲和后父到了日本,因为他二姐在东京卖水果,发了财。 与妻子离异后的岁月里,高晓声奇遇更多,美梦更大。他念念不忘那位早逝 的妻子,他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青天在上》,就是写他和这个女 子的故事。他总要在活着的女子身上,找到早逝的妻子的身影,找到原来就属于 他高晓声的那份爱。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