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苏南新闻专科学校离散,1950年,林斤澜到北京人艺去了。他的第一个作品 叫《祖国的召唤》,写抗美援朝。当然稚嫰。这一年高晓声写了一个短篇小说《 收四财》,叶至诚则别着驳壳枪土改。 林昭则分配到《常州民报》当记者。 “这是个才女,这是个烈女,这是个圣女,”林斤澜反复说。 林斤澜再见林昭,是在1954年的北京。是年林昭以江苏第一的成绩,考入北 京大学中文系。北大名教授游国恩非常欣赏她的才华。北大创办学生综合性文艺 刊物《红楼》,林昭是编委。当时编委会成员阵容如下:主编:乐黛云先生;副 主编:康式昭、张钟;编委:马嘶、李任、王克武、林昭、张元勋、谢冕、张炯。 1957年,“风满楼”时刻,另一个编委张元勋遭到“左派”的批判。张元勋 回忆: 一个极闷热的晚上,在北大有一场激烈的“口战”。正当“左派”前者呼后 者应,轮番讨伐之时,一个女学生在浓密的夜色中登上餐桌,她那夹杂着婀娜的 苏州方言的普通话,音色浑厚,不似女孩惯有的娇柔,在震耳欲聋、声嘶力竭的 此前的男声叫嚷的未绝余音之隙里忽然传来如此迷人的声音,当时沸腾喧闹的听 众顿时化作悄然。 “我们不是号召党外的人提意见吗?人家不提,还要一次一次地动员人家提! 人家真提了,怎么又勃然大怒了呢?就以张元勋说吧,他不是党员,连个团员也 不是,他写了那么一首诗,就值得这些人这么恼怒、群起而攻之吗?今晚在这儿 群体讨伐的小分队个个我都认识!所以,自整风以来我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写 过什么,为什么?我料到:一旦说话也就会遭到像今晚这样的讨伐!我一直觉得 组织性与良心在矛盾着……” “你是谁?”一声怒吼从黑暗的人群中咆哮而出,打断了她的发言,这显然 是一位陌生人,凡熟悉她的人凭着她的声音就勿庸再问。 “我是林昭!那么?你又是谁?竟是如此摆出一个审讯者的腔调!你记下来 :双木三十六之‘林’、刀在口上之日的‘昭’。她稍停,又说:”告诉你:刀 在口上也好,刀在头上也好,今天既然来了,也就没有那么多的工夫去考虑那么 多的事!你是谁?还是你们是谁?你怎么不敢也报报你的家门?“ 当然是右派。当年北大8000骄子,竟有1500人中计罹难。那一支被逮捕、被 开除、被远放、被驱走的不幸大军啊,浪迹天涯,背亲离戚,在荒原绝域、饥寒 劳苦中熬尽了青春岁月,有的历尽折磨摧残英年而逝,有的苟活幸存也憔悴若痴, 且年及衰颓、孑然孤苦,苍天不助! 她的妹妹彭令范回忆:“姐姐在北京劳教了两年多,因支气管,经常咯血, 母亲去北京把她接回上海养病。母亲常为此后悔,说如果让姐姐留在北京或许不 会出事,我却认为像姐姐的个性,任何地方都一样,她的结局是不会改变的。” 林昭回上海不久,认为对彭德怀的处理不公,对大跃进造成的破坏和大量人 民死亡,深感到政治上有严重的错误。对南斯拉夫被称之为修正主义,认为是莫 须有的罪名。这些观点,写成信件寄去北京有关方面。 她又遭逮捕。……恰好这时父亲闯了进来,他立即变了脸色,口中喃喃地说, 我们家完了,我们家完了﹗不到一个月,他父亲自杀身亡。 林昭被判20年徒刑。 1962年,林昭因病保外就医。母亲和妹妹接她出来,但她死活不肯,抱着桌 子腿,说“我出去仍要抓我进来的,何必多此一举。” 诚如林昭所说,年底她再度入监,囚于上海提篮桥监狱。这回再没有出来。 而在狱中的非人遭遇,人的良心还在,谁都为之哭泣! 请看林昭狱中日记: 不计其数的人身侵犯!骇人听闻的非刑虐待!光是镣铐一事人们就玩出了不 知多少花样来:一副反铐,两副反铐;时而平行,时而交叉,等等不一。臂肘之 上至今创痕犹在不消说了,最最惨无人道酷无人理的是:不论在我绝食之中,在 我胃炎发病痛得死去活来之时,乃至在妇女生理特殊情况——月经期间,不仅从 未为我解除过镣铐,甚至从未有所减轻!——比如在两副镣铐中暂且除去一副。 天哪天哪!真正地狱莫及,人间何世!而当这个被百般惨毒折磨得忍无可忍的年 青人为此提出激愤的抗议时,人们竟还恬不知耻地答道:“手铐该怎样戴或该戴 几幅又不曾有过规定!” 请看林昭的《血衣题跋》: 一九六五年八月八日,被移解而羁押于上海第一看守所。在彼处备遭摧折, 屡被非刑;百般惨毒,濒绝者数!寸心悲愤冤苦沉痛激切,不堪追忆,不可回想, 不忍言说!忆之如痴,想之欲狂,说之难尽也。呜呼!哀哉!此是何世?!我是 何人?!所怀何志?!所遇何事?!天哪,天哪,尚得谓有天理,谓有国法,谓 有人情,谓有公道耶?!此衣是一九六四年八月间穿上,时正在桎梏之下,又无 纸笔,乃在背上血书天日何在?!四字,聊当窦娥自诔。八月下旬重某日遭女监 众鸨婆榜掠,两襟冤枉死不甘心等字即受刑时所写。在襟并前胸淋漓血迹则是同 年十一月十日图穷匕现之日誓死明志以玻璃片割裂左腕脉管所沾染。一九六五年 五月卅一日“宣判”后重到上海市监狱,六月十九日初次接见至亲胞弟,见面之 际,恍若隔世!旬日以后第二次接见并送入衣物,方遵慈谕恃此衣换下。自怜遭 际,谁解苦心,前尘历历,永志弗忘! 一九六五年七月六日林昭志于上海市监狱女监三楼53号囚室 这是二十世纪吗?这是中国吗? 请看张元勋探监记载: ……稍待,脚步声自外室响起:进来的是三位衣着警服的男子,段副狱长介 绍:他们是狱内的“管教干部”,其中一位是直管林昭的“队长”,语罢告辞而 去。他们列坐在我的两侧。稍待,又闻脚步声:进来的是几位便装年轻女郎,她 们登上“讲坛”,在那“柜台”后面的长联椅上并肩坐定,一齐望着我。她们的 任务是什么,我怀疑是翻译或录音员。稍待,又闻脚步声:一列佩手枪的武装部 队鱼贯而入,大约有二十人左右,列坐在那一排排的长联椅上,都极严肃,昂首 挺胸,一齐望着我,可谓睽睽相觑!于是,这一间空荡荡的接见室顿时“人满为 患”起来,气氛也一下子紧张起来。看起来,这真是一次极不寻常的“接见”! 确如段副狱长所说“这是经过研究的一次特殊的举措”! 终于又闻脚步声自外室响起!我的神经突然紧张,一下子达到了极致:我意 识到与我们阔别九载、历尽苦难的林昭即将出现在我的面前! 林昭终于走进接见室!她的脸色失血般地苍白与瘦削,窄窄的鼻梁及两侧的 双颊上的那稀稀的、淡淡的几点雀斑使我忆起她那花迎朝日般的当年!长发披在 肩膀上,散落在背部,覆盖着可抵腰间,看来有一半已是白发!披着一件旧夹上 衣(一件小翻领的外套)已破旧不堪了,围着一条“长裙”,据说本是一条白色 的床单!脚上,一双极旧的有绊带的黑布鞋。最令人注目而又不忍一睹的是她头 上顶着的一方白布,上面用鲜血涂抹成的一个手掌大的“冤”字!这个字,向着 青天,可谓“冤气冲天”!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