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林斤澜则迥然,他表面笑眯眯,像一尊弥勒,可以在平常日子里表现得什么 都无所谓,样子似乎挺散淡;他可以在语言艺术上表现得“语不惊人誓不休”, 在小说构思上表现得常人难以理喻的“惨淡经营”,可文章的“核”都是“入世” 的。换句话说,他的“语不惊人誓不休”,他的“惨淡经营”,都是为了他的 “核”。这个核,也就是作品的灵魂。他对社会、对世界有话可讲,感情强烈。 这种强烈的感情不是在面表上作愤世疾恶地叫喊,而是隐藏在艺术的深处。世像 混沌,世间污浊,世人多舛,或者困惑,或者警觉,或者惊愕,或者悚惧,都是 给世人或后人的长远钟声。他采用的不是诉苦、愤悱和怨谤的方式,他不动声色, 所多是在艺术中把“血淋淋”撕给人看,叫人感叹。 汪曾祺逝世以后,他的子女写了一本很好的书:《老头儿汪曾祺》。我注意 到一个细节: “……爸爸写东西习惯一次成型,最多改过一遍。但也有例外。他的《寂寞 和温暖》文末就注明:一九八0 年十二月十一日六稿。一篇小说写了六遍,在爸 爸来说是绝无仅有的。这主要是家人审查的结果。 《寂寞和温暖》并不是爸爸主动要写的,而是家里人的提议。当时描写反右 的事情的小说很多,像《牧马人》、《天云山传奇》,影响都很大。妈妈对爸爸 说:‘你也当过右派,也应该把这段事情写写。’在家里,妈妈绝对是说话算话 的一把手。爸爸想了想,于是便写起来。写成之后我们一看:怎么回事?和其他 人写的右派的事都不太一样。没有大苦没有大悲,没有死去活来撕心裂肺的情节, 让人一点也不感动。小说里沈沅当了右派,居然没受什么罪。虽然整她的人也有, 关心她的人更多。特别是新来所长挺有人情味,又让她回乡探亲,又送她虎耳草 观赏(这盆虎耳草显然是从爸爸老师沈从文先生的小说《边城》中搬过来的), 还背诵《离骚》和龚自珍的诗勉励她。这样的领导,那个时代哪儿找去?纯粹是 爸爸根据自己的理想标准生造出来的。不行,文章得改,向当时流行的右派题材 看齐,苦一点,惨一点,要让人掉眼泪,嚎啕大哭更好。‘老头儿’倒是没有公 开反对,二话不说便重写起来。写完通不过,再重写一遍,一直写了六稿。最后 一看,其实和第一稿没什么区别,还是温情脉脉,平淡无奇。大家都很疲惫,不 想再‘审’了,只好由他去了。“ 在这段很诙谐的文字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一个人的人生修养对创作的影响。 你在《温暖和寂寞》中,见不到作家把知识分子的痛楚昭示世人,见不到反右是 一场民族的大劫难。他的子女解释道:“爸爸仍然觉得,人们以前受的苦受的罪 已经不少,现在好不容易过得自在一点,实在没必要再把那些陈年老账翻腾出来, 弄得大家心里憋屈难受。一个作家应该通过作品让人感觉生活是美好的,是有希 望的,有许多东西弥足珍贵。因此,无论是写旧社会的社会的生活,还是写解放 后办的一些错事,爸爸都是虚化苦楚,渲染真情。‘美化’生活,就是他那个时 期的‘创作主旨’。” 实际上,他写不来“苦楚”。他的人生品性和做文风格早已定型。面对苦楚, “随遇而安”,苦楚也变得美好起来,他能写出“让人掉眼泪,嚎啕大哭”的作 品吗?不能。他是“自我”型的作家,自我把心里调节好了就可以了,他不会著 文警示世人,更不会像巴金要建文革博物馆一样,提议建一个右派博物馆。根本 上说,汪曾祺是唯美,他要表现美。 汪曾祺有一句名言:“小说就是回忆。”这句话好像是说小说是写一个人的 遭遇经历,所见所闻,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应该反映人生的甜蜜和痛苦,也反 映人间的炎凉和险恶,世界的风风雨雨和沧海桑田。看他的创作,实际上“小说 就是回忆”,是写“个人”的“生活沉淀”的“美”。这,是他的优长,但,也 是他的短处。因为“回忆”的“生活沉淀”的“美”毕竟有限,作家就是有千般 才情,总有结束“回忆”的时候。“回忆”的开初总是最精彩,随后就是有限的 美丽的内容,最后呢,就要枯竭。当初汪曾祺,《受戒》、《异秉》、《大淖记 事》一出,可谓神州清凉,慢慢地,美文便少了,到了《聊斋新义》系列,就瘪 了,不读也罢。终年有一篇《熟人》,当是“小说就是回忆”的哀歌,全文如下 : “您好哇?有日子没有见了。 “您遛弯儿?——这个‘弯儿’不错。有水,有树。 “今儿天气不错。挺好。不冷不热的。有点儿小风。舒服。 “您身体好?气色不错。红扑扑儿的。 “家里都好? “老爷子身子骨还硬朗?有八十了吧? “孩子都好?上大学了吧? “您还在那儿住吗?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林斤澜的小说观迥然不同。 而且奇怪,林斤澜的小说风景,是越来越精彩。 汪曾祺和林斤澜的作品有一致的地方,都讲人性和人道。可从艺术的视觉来 说,汪曾祺看到的是美,而林斤澜所见的是丑,那么,汪曾祺就“表现美”,是 牧歌式的;林斤澜就“揭示丑”,是批判现实式的。 林斤澜有一篇随笔,《嫩绿淡黄》。写幻觉,以“玻璃杯,龙井茶”开篇, 貌写汪曾祺和自己住院进水不同,实是写自己和汪曾祺写作路子的不同。引用汪 曾祺的话:“我写得是美,是健康的人性。美,是什么时候都需要的。”“我们 有过各种创伤,但我们今天应该快活。”——林斤澜认为不应忘了创伤,说: “创伤,是昨天发生的真实。快乐,是今天应该的感情。”因此,林斤澜认为 “兵分两路:求真和求美。求真的求深刻,求美的求和谐。”汪曾祺这杯茶“不 是‘存在’,是‘需要’。要写得美,要人性,要健康,要诗意,要和谐……不 是在在在,是要要要。”那么,“存在”,“在在在”,求深刻的这杯茶属于谁 呢,两人中当然就属于林斤澜了。“汪曾祺把写作看成一种自娱和自我的升华, 而林斤澜则在泼墨中承受着沉重。汪曾祺时常将心绪隐到文字的背后,用美丽驱 走丑陋,而林斤澜往往直陈死灭,以坚毅的目光迎着苦难……”(孙郁) 有个事情很有趣,值得一提。汪曾祺人称美食家,林斤澜把自己叫做“食美 家”。但两位的朋友邓友梅在《再说汪曾祺》中却写道:“汪曾祺近年来被人们 称为‘美食家’,我很高兴,也为斤澜抱不平。五十年代斤澜的烹调不在曾祺之 下,他做的温州菜‘敲鱼’在北京文艺界独此一家。他家吃菜品种也多样。曾祺 桌上经常只有一荤一素。喝酒再外加一盆花生米。”另一位二炮作家陶大钊在《 海鲜》中写道:“林先生不仅会吃海鲜,还会烧一手好鱼,一条几斤重的大鱼在 他手里,能做出一席鱼宴来。有人曾经把汪曾祺和林斤澜烧的鱼作过比较,结论 是林斤澜技高一筹。” 实际上,两人都擅长家乡菜。汪曾祺被人称道的,除苏菜比如拌菠菜、拌萝 卜丝、干丝芝麻酱拌腰片、塞馅回锅油条外,另外也就是一个川菜:东坡肘子。 那么,为什么汪曾祺是“美食家”,而林斤澜只能是“食美家”呢?林斤澜写吃 不如汪曾祺,写吃文眼不在吃,汪曾祺写吃就写吃,写得比烧得还要好。他的散 文实在漂亮,叫人心动。如写《扦瓜皮》: 黄瓜(不太老即可)切成寸段,用水果刀从外至内旋成薄条,如带,成卷。 剩下带籽的瓜心不用,酱油、糖、花椒、大料、桂皮、胡椒(破粒)、干红辣椒 (整个)、味精、料酒(不可缺)调匀。将扦好的瓜皮投入料汁,不时以筷子翻 动,使瓜皮沾透料汁,腌约一小时,取出瓜皮装盆。先装中心,然后以瓜皮面朝 外,层层码好,如一小馒头,仍以所余料汁自馒头顶淋下。扦瓜皮极脆,嚼之有 声,诸味均透,仍有瓜香。此法得之海拉尔一曾治过国宴的厨师。一盆瓜皮,所 费不过四五角钱耳。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