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我看到陈徒手《人有病,天知否》里有叙述。老同事、北京京剧团的编剧阎 肃这样评价汪曾祺:“他不擅长结构剧情,长处在于炼字炼句。写词方面很精彩, 能写许多佳句,就是在夭折的剧本里也有佳句。”《杜鹃山》导演之一张滨江说 :“《杜鹃山》的押韵念白,汪曾祺写起来得心应手。他的火花太多,文字滋味 浓,很鲜美。”——这是佐证,他的确是散文大家。 汪曾祺在《林斤澜的矮凳桥》里说:“斤澜是很讲究结构的。我曾在一篇文 章里写过:小说结构的特点是‘随便’。斤澜很不以为然。后来我在前面加了一 个状语:苦心经营的随便,他算是拟予同意了。”这个意思,他在《自报家门》 中也写到过。我想,“苦心经营”一是得意了自己,二是安慰了林斤澜,其实他 的心中只有“随便”二字。因为,汪曾祺的小说就用不上“苦心经营”,或者干 脆说,汪曾祺的小说就用不上“结构”! 我说这话并非危言耸听。而汪曾祺的小说也太像散文了。或曰:“就是散文 也需结构啊!”是的,而一旦有话要写,对于才气过人的汪曾祺来说,是啥子事 嘛,略加“组织”(乃师把结构叫做组织)就是了。他自己说:“我永远是一个 小品作家。我的一切,都是小品。”而且,他一再提倡“短”。“短,是现代小 说的特征之一。”“短,才有风格。现代小说的风格,几乎就等于:短。”“短, 是出于对读者的尊重。”“短,也是为了自己。”——像是画一个册页,一个小 条幅,汪曾祺用不着冥思苦想、“苦心经营”,稍为踌躇,提笔可画。因此,他 能做到如苏轼所云:“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 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 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 因此,“随便”只能适用于汪曾祺本人,及其类似的作家。曹雪芹是不成的, 托尔斯泰是不成的,福克纳和马尔可斯也是不成的。汪曾祺说“外国作家我受影 响较大的是契诃夫”,契诃夫的美文《草原》是俄罗斯风俗画,汪曾祺与其仿佛。 出名而一般的《一个官员的死》、《变色龙》、《万卡》、《套中人》外部结构 非常明显,不必多讲。优秀如《渴睡》、《跳来跳去的女人》、《在流放中》、 《第六病室》全在讲故事,谋篇布局非常讲究,你连删他一段话都很困难,他有 匠心在。 鲁迅是汪曾祺自认为国内受影响较大的作家。他有一篇小说《社戏》写风情 风俗,与汪曾祺的合拍,绝无仅有。接近一点的《故乡》就有不同,泼辣恣肆的 豆腐西施,苦难的润土,都不是汪氏小说里的人物。全篇悲凉的基调有关结构, 对润土的前后写法更显结构的力量。 汪曾祺和鲁迅的区别是很大的。这是精神气质决定的,也是艺术品格决定的。 汪曾祺是反对写长篇的,认为长篇虚假,一个人没那么多东西可写。实际是他个 人的事。他也打算写个长篇,《汉武帝》,我想延寿十年,他可能也写不出来。 林斤澜作文推崇汪曾祺的《陈小手》,我以为《陈小手》的确不错,接生的男人 骑白马在田野里飞奔,英姿十足,接生后被团长一枪打死。但,这一篇好像不是 汪曾祺的小说,“白马”编造痕迹明显,最后这一枪更加刺目。他讲故事讲不好 :如他的风格可不可以不死呢;这一枪也是从梅里美那里搬来的,他可能早已忘 了。局限在那里,没有办法。 林斤澜与鲁迅有许多相同的地方,比如追求深刻,讲究结构。林斤澜的结构 形态比鲁迅还要多样,甚至走得更远。 与“凝视”的汪曾祺追求美、追求和谐不同,鲁迅忧愤深广。林斤澜“困惑” 世界,“困惑”什么呀?他不讲,他是藏头藏尾的含蓄的作家。但是,作品已经 告诉我们了,林斤澜怀有惨淡痛楚之魂。作家的思想经常决定着作品的形式。倘 若林斤澜在结构上“随便”,实在是无法表现他的“困惑”。鲁迅和林斤澜都不 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那种作家,作心灵长篇的刀刻。林斤澜既要短,又要威力,不 在构思上动脑不行。构思,就涉及到结构。汪曾祺说林斤澜“无话则长,有话则 短”,“林斤澜的小说结构的精义,我看也只有一句:打破结构的常规。”打破 常规才会显出独特,显出个性。汪曾祺和林斤澜差异是很大的。 林斤澜用他独特的语言和构思,成功地达到了他的深刻。 对于小说的最高境界,曹文轩有“精致论”,李敬泽有“极致论”。我认为 汪曾祺追求的是精致,而林斤澜追求的是极致。 我认为,林斤澜是一位杰出的短篇小说大师。 林斤澜有一篇文章《关于猫》,写他和汪曾祺的艺术交流。说八十年代初, 两人到东北参加一个笔会。火车上闲来无事,林斤澜便向汪曾祺聊起一只猫来: 一个独自过日子的老头儿,养着一只花猫,相依为命的样子。是一间平房, 没有天花板,花猫无聊了,逗老头玩,上房梁房柁,抓抓挠挠。“文革”到来 “破四旧”,砸花盆抓猫狗,接着“打派战”,花猫给编进“火猫阵”——尾巴 拴上爆仗,一齐点上,众猫没命地冲向敌方…… 几个月后,花猫忽然回家,皮毛斑驳破碎。钻进平房,立即上房梁,蜷在房 柁阴影里。老头儿叫唤不下来,设法接近,只见竖毛、露齿、弓腰、张爪、两眼 圆睁,凶光闪闪。老头儿心里咯噔:莫非疯了! 老头儿凑了一盆鱼腥,放在地上,自己退到门外,从门缝往里张望,只见花 猫箭一般射下来,一嘴叼上鱼头,“刺溜”上了梁,按着鱼头咬咽……老头儿暗 自叹息:不认得人了。 林斤澜说完,汪曾祺没有做声。 过了一二年,二位穿过四川腹地,又去参加一个笔会。一天晚上,住一个地 区宾馆,空荡荡的廊道,大而无当的卫生间,浴盆热水管生锈,马桶漏水,电门 不灵,二位枯坐沙发。汪曾祺问道: “你那个猫,还没有写吧。” “没写——不知道怎么写好,还没有主意。”林斤澜答道。 汪曾祺略略思忖,说:“就照你说的那么写。” 林斤澜当时想:这是个普通的回答,没有什么想法的时候,都可以这么回答。 林斤澜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琢磨起他的猫来。汪曾祺也没有再说话,若干年后, 林斤澜认为,当时,汪曾祺也可能琢磨着一只猫,他自己的猫。 1983年1 月,林斤澜写了个短篇,叫《紫藤小院》,6000字左右。主要在老 头儿身上延续了上下文,尽是非人遭遇。发表在《钟山》1983年3 月号上,是一 个《作家之窗》的专栏。看来编辑部很是重视,配上3 幅插图,另有谢冕、陈素 琰的评论《采石者的欣慰——论林斤澜的创作》,还有林斤澜自己的创作谈《谈 魅力》。 没有几天,林斤澜到汪曾祺家去。一见面,汪曾祺连声说: “写坏了,写坏了。” 林斤澜还没有回答什么,汪曾祺又缓和了说: “再写过,以后,以后再写过……” 汪曾祺有重写的习惯,放放,再写过。《异秉》初发表于1948年第2 卷第10 期《文学杂志》,1980年5 月20重写,又发表于1981年第1 期《雨花》。? —— 这时汪曾祺家另外有人,他人不明就里,把这个话头岔开了。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