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李陀曾说:“林斤澜是汪曾祺的挚友,也是酒友和文友,这两个人凑在一起, 他们身边的气氛会有一些变化,如清风徐来。但是林斤澜的写作与汪曾祺全然不 同,全走生涩险怪的路子,尤其是语言,似乎专以破坏常规语法和修辞为乐,有 一种‘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的峻峭作风。这在现代汉语写作中是相当少见 的,我每欲写点分析文章,但都因自己语言学及语法学知识不够而掷笔做罢。” 作为艺术,“笔笔有来历”当然容许,但特色鲜明、个性强烈,独扛一面旗 帜,当更加可贵。林斤澜小说风格前无古人,而且很可能是后无来者。 我第二次(或说末次)见到汪曾祺是在1995年10月。是温州市瓯海区请的。 当时的区委书记是半个文人,写得一手好字。他托林斤澜组织北京的名家采风瓯 海,凡十来天。温州的洞头县知道这件事,借光把他们拉到洞头去,观百岛,品 海鲜,共三天。邵燕祥、唐达成、姜德明、蓝翎、赵大年、母国政、陈世崇、陶 大钊、傅用霖,汪曾祺夫妇和林斤澜夫妇,另有谢冰岩等四位书法家。陈建功忙, 先是迟到,后是早退。我作为瓯海区文联的副主席,全程陪同,贴身照顾(主要 是照顾汪曾祺夫妇)。 汪曾祺这一回很虚弱。脸更黑了,走路已不踏实,宾馆外出是,几次是我蹲 下把他的鞋带给系上。有一次,洞头宾馆下楼梯,他一手扶栏杆,我搀着他另一 胳膊,不想他在我一脚提空的时候打个趔趄,我立马踏好步,赶紧扶住。真把我 吓苦了。——我不是相师,但几天后我对林斤澜说:“汪先生的寿命不会超过三 年。”2004年5 月,林斤澜在温州,我还说起这件事,还说我家有张照片,照片 中有汪曾祺疲塌孱弱的身影。林斤澜执意要看,看了后摇头,无声。我说:“汪 先生是食道静脉曲张出事,倘若不在这儿出事,也会在别的地方出事,总要出事。” 林斤澜无言,样子似乎表示同意。 林斤澜比汪曾祺只小三岁,可身体状况悬殊。脸色红润,声如洪钟,说自己 “贪吃”、“贪杯”。汪曾祺吃得很少很少,他喜欢花蛤,也就那么三五枚。有 时我似觉得他要什么,忙给他夹两筷,他也吃不完。他是想喝点酒的,可医生令 禁,夫人不许。林斤澜用温州话对我说:“你给他倒一点啤酒。”我照办。汪曾 祺天真地微笑,一会儿就把大半杯喝完了。半顷,我有悄悄给他斟上。夫人对汪 曾祺说:“你不要喝。”我说:“他们都喝红酒,啤酒是饮料。”夫人没有理睬 我,汪曾祺也没有看一眼夫人,慢慢把这一杯干了。林斤澜是这么说的:“一个 一生喝酒的人,突然不让喝了,心里上接受不来,生理上也接受不来。” 汪曾祺笑对家人说:“不让我喝酒,是破坏我的生态平衡。” 邓友梅说:“从八十年代起,家人对他喝酒有了限制。他早上出门买菜就带 个杯子,买完才到酒店打二两酒,站在一边喝完再回家……三年前他小病进了医 院。我去看他时,他说大夫讲他的病没什么,要紧的倒是要马上戒烟停酒,不然 后果堪忧。他打算执行。这以后我就有很长时间没见过他。隔了半年多在一个会 上再见面把我吓了一跳。只见他脸黑肤暗,反应迟钝,舌头不灵,两眼发呆。整 个人有点傻了!吃饭时有人给他倒了杯啤酒。他说:‘就这一杯,我不敢多喝。 ’他三口两口把那杯酒喝了下去,马上眼珠活了,说话流利了,反应也灵敏起来。 我回家后就给斤澜打电话,我说:‘老头不喝酒有点变傻了。你最好跟他家里人 说说,是否叫他少量喝一点,要不老头就傻了……’” 刘心武有回忆文章更详细:“1982年,我和汪老、林大哥等人,应四川作协 邀请,在全川兜了一大圈。20多天里,我熟悉了汪老的为人处世。汪老嗜酒,但 不是狂喝乱饮,而是精于慢斟细品。我们到达重庆时,正是三伏天,那时宾馆里 没有空调,只有电扇,我和一位老弟守在电扇前还觉得浑身溽热难耐,汪老和林 大哥居然坐在街头的红油火锅旁边,悠哉悠哉地饮白酒,涮毛肚肺片。我们从宾 馆窗户望出去,正好把他们收入眼底,那镜头直到今天依然没有模糊。后来他两 人酒足肉饱回来,进到我们屋,大家‘摆龙门阵’,只见酒后的汪老两眼放射出 电波般的强光,脸上的表情不仅是年轻化的,而且简直是孩童化的,他妙语连珠, 幽默到令你从心眼上往外蹿鲜花。 后来我发现这是一个规律:平常时候,特别是没喝酒时,汪老像是一片打蔫 的秋叶,两眼昏花,跟大家坐在一起,心不在焉,你向他喊话,或是答非所问, 或是置若罔闻。可是,只要喝完一场好酒,他就把一腔精神提了起来,思路清晰, 反应敏捷,寥寥数语,即可满席生风,其知识之渊博之偏门之琐细,其话语之机 智之放诞之怪趣,真真令人绝倒!“ 林斤澜和汪曾祺一生与酒为伴这是他们的福气。文人注定与酒为伴,是有原 由的。“人生几何”?“譬如朝露”!何不“对酒当歌”!他们懂得人生。文人 多是性情中人,与道貌的政治家是不同的,与肃谨的科学家也是不同的,文人可 以“浩歌驰下腰带鞓,醉舞崩崖一挥手”,照样“烂漫长醉多文辞!”文人清醒 通民意,多为官人所不屑,命运多舛,倘若遇见也是“风骚”“文采”的皇帝, 日子就更加难过,“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瓯海区的首脑从心里尊重艺术家,给他们做贵宾卡挂在胸头,每回出行总是 警车鸣道,呜啦呜啦呜啦呜啦。汪曾祺指着胸前的贵宾卡,笑说:“临老还要挨 斗。”神情是骄傲的,满意的。有个晚上在瓯昌饭店联欢,安排歌舞之类,温州 艺术家献艺。汪曾祺坐在老朋友唐湜边上,竟也喉咙痒痒,站起来走到上方,接 过话筒,唱昆曲《长生殿》。发声,力不够;猫腰,声音嘶哑……我捏一把汗, 生怕出生命大事,可事实我是多虑,他年迈,又是文学泰斗,又积极参与,因而 全场掌声热烈。汪曾祺蹒跚着下来,抬眼得意地瞅着大家。 汪曾祺在温州留下许多字画。他要露一手,他认为自己的散文比小说好,自 己的书画比散文好,自己的烹饪比书画好。在温州不能烹饪,可他写字也不会输 给书法家!当然,他觉得邀请方是真正出于尊敬,接待是真正的热情,他不能白 吃白玩。一位政府领导人在车上刚说第一句话:“你们都是圣人!”只见汪曾祺 立即大声接嘴:“一班蝗虫!”他不像某位书法家,写了三幅字,马上收拾自己 的笔和印章,六亲不认地走了,好像两讫了。汪曾祺几乎是有求必应。可是索求 的人真是多啊,有的是真正了解汪曾祺的,有的是转折听说的,有的是别人要他 也要的,有的是先拿来再说,反正并不烫手。 温州书法家一沙索字,汪曾祺写下“恒河沙一粒”云云;有个当官的向他索 字,他把南朝时在吾乡隐居过的陶弘景的名句给了去:“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 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他是经过思索的。可是哪有那么多人懂呢?一 天在小岛灵昆,汪曾祺画了一只像是灵昆地图的螺,边上题字:“东海灵螺”。 岛上几个干部齐声叫道:“先生错了,先生错了,应该是‘东海灵昆’。”先生 难过起来,脸一沉,指着墙上的地图,说:“灵昆不像螺吗!”几个干部眨了眨 眼。 汪曾祺的耳边是一片“汪老,汪老”声。汪老先是写字,绝句的多。写字要 想词,够麻烦的,后来便画画。石头和竹,居多是菊花、兰草。一天夜十时,来 了一个酒气熏天的人,穿税务制服,板着脸说:“给我一张吧!”汪曾祺瞥了他 一眼,说:“我不认识你。”来人说:“我刚才不是给你拉纸了吗!”汪曾祺看 看我,看看坐在身边的夫人。夫人觉得尴尬,笑中显出无奈。汪曾祺最后还是给 他画了一张兰花,此人拉过就走,什么话都没有说。我便叫二位快快回去休息。 汪曾祺对我说:“我给你画一张。”我说:“不用不用。”他坚持说:“画一张。” 我说:“我到北京你家的时候,再给我画一张吧。”他认真地说:“你不要到我 家,我不欢迎。”没有法子。他给我画了一幅菊画,题字道:“为绍国画”。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