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林斤澜说:前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后,对于老朋友邓友梅,汪曾祺一直耿耿于 怀。1997年,老诗人孙静轩找五粮液酒厂出了一笔钱,邀约了一大批作家访川, 林斤澜、汪曾祺、邓友梅最后一次一同出访。三位站在四川三江汇流的地方,邓 友梅显得激动,要拍个照,汪曾祺无动于衷,邓友梅坦然说:“你是知道我有明 显缺点的嘛。”三个人一笑,合了一个影。 林斤澜涵养好,而汪曾祺率性、率真,两人都有些仙气。可是,1986年,《 文艺报》忽然刊登汪曾祺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消息,大家一头雾水,感到滑稽。 我拿这事问过林斤澜,林斤澜也说不知道汪曾祺要入党的缘由,只说毕加索 也是法国共产党员。邓友梅有文章说汪曾祺五十年代初就写过入党申请书,党认 为汪不够格,要邓帮帮他。我想大概是汪曾祺在政治上一直抬不起头来,憋闷之 后,他要长啸一声吧。 在作家中,林斤澜和汪曾祺互为至交。两人1950年熟悉上,直到1997年分手, 近半个世纪的友谊。林斤澜说:“我和曾祺风风雨雨几十年,没有落下恩恩怨怨, 是至交。” 汪曾祺小女儿汪朝回忆: 80年代是文学的鼎盛时期,全国各地的邀请、笔会相当多。爸和林叔叔总是 一起参加讲课、座谈,一起喝酒,一起游山玩水,算得上形影不离。爸对林叔叔 口无遮拦,高兴了,酒喝多了,心里痛快了,拿起电话就给林叔叔打,有时趁着 酒劲还要骂上几句。这个时候他很执拗,很难说服。林叔叔耐心地跟他解释,帮 他分析,更多的时候是不置可否地静听,让爸爸痛痛快快地发泄。林叔叔就是喝 多了,也不会失态,仍然有条不紊,从容不迫地聊天,虽然脖子带脸都红了。 林叔叔宽容厚道,有各种年龄,各路风格的朋友。他全顾大局,扶掖后进, 乐于与年轻人沟通。他会花很多时间和精力去读最前卫、最新潮的作品,而且深 入研究,费心琢磨。虽然他很少口齿锋利地表达意见,可让人感觉,他心里洞彻, 并且很有想法。 …… 小保姆刚来不久,饭很粗糙,林叔叔毫不在乎,还陪爸喝点葡萄酒,尽管不 过瘾。我中午回家,一出电梯就听到林叔叔响亮的笑声,爸和妈都很高兴。 汪曾祺新时期复出,终成文学大师,和林斤澜有着直接的关系。这是当代一 段重要的文学史。刘心武在《醉眼不朦胧》中说:“我头一回见到他,是在粉碎 ‘四人帮’后,在林斤澜家中,那时知道他是京剧样板戏《沙家浜》的剧本执笔, 身份是北京京剧团的编剧,在单位里处境似能不是太好。谈话间,他绝不提文学 艺术方面的事儿,但说到烹饪什么的,却既内行,又生动。倒是林大哥有劝他写 小说的话,他也不接那话碴儿。” “粉碎‘四人帮’后”,究竟是哪一年?刘心武没有交代明白。看情形当是 策划《北京文学创作丛书》之前。林斤澜1978年发表《竹》了,而汪曾祺却没有 动起来。没有动起来是因为四人帮都粉碎了,他还要审查!故而心神不宁、心灰 意冷。 林斤澜很早就鼓励汪曾祺写作了。 直到1979年,林斤澜说:“北京出版社计划一套‘北京文学创作丛书’,… …有人说,不要忘了汪曾祺。编辑部里或不大知道或有疑虑,小说组里人在哪里, 也素不认识。我说我来联系吧……连忙找到这位一说,不想竟不感兴趣,不生喜 欢。只好晓以大义,才默默计算计算,答称不够一本的。再告诉这套丛书将陆续 出书,可以排列后头,一边抓紧点再写几篇。也还是沉吟着;写什么呀,有什么 好写的呀……这么个反应,当时未见第二人。” “有人说,不要忘了汪曾祺”,这个“有人”是谁?就是林斤澜自己。邓友 梅在《漫忆汪曾祺》和《漫说林斤澜》两篇文章中,分别两段话,反复说明当时 的情况: 经过这场大风波,他感到有点疲惫,尝过一轮大起落对世事有点冷漠。他很 想休息一阵。这时就看老朋友的作用了。斤澜知道曾祺的心态,跟我说过多次: “咱们得拉着他一起干,不能叫他消沉!”恰好北京出版社要重印五十年代的旧 作,编为一套丛书。王蒙、斤澜、刘绍棠和我都在册,但没有曾祺。林斤澜就建 议一定加上汪曾祺。出版社接受了意见,曾祺自己却表示婉拒。理由是解放前的 作品有些不原收,解放后的不够数。斤澜知道后找到他家与其争论,连批评带劝 说,要他赶快再赶写出一批小说或散文来,凑够一集出版。他被铮友赤诚感动, 炸才又拿起笔来写小说和散文,有此激发了汪曾祺写作生涯的第三次浪潮! 形势发展飞快。我俩又有权拿起笔写作了,北京出版社要出北京作家个人选 集,林斤澜说:“出北京作家的选集,不能少了为汪曾祺的一本。”但汪自己对 此却不热心。他对编辑说自己建国后的小说不多,字数不够,不出也罢。林知道 后马上去找汪曾祺,激动地说:“你的小说有自己的风格。为什么不出呢?字不 够赶写几篇就成了嘛。你积极点好不好!”汪很感动。赶紧又写了几篇,这一写 不仅把这本书的字数凑齐了,而且从此又燃起了写小说的热情,掀起汪曾祺小说 写作第二次高潮,新时期文学史因此多了极为光彩的一页。 邓友梅的这两段话大意完全一致,说汪曾祺的复出完全是由于林斤澜的缘故, 这与汪朝的回忆(《说说我们的爸》)吻合: 林叔叔为人热诚,见解通达,在他面前可以百无禁忌。改革开放后,爸的第 一本小说集是在林叔叔的催促下编辑出版的。当时爸有些迟疑,林叔叔很着急, 说:“你积极点好不好!”如今,这本《汪曾祺小说选》已被人民文学出版社、 作家出版社、中国青年出版社、解放军出版社评为《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 》。 但,这事还得听听汪曾祺自己怎么说。他在《小说创作随谈》中说: 一直到一九七九年,在一些同志,就是北京的几个老朋友,特别是林斤澜、 邓有梅他们的鼓励、支持和责怪下,我才开始写了一些。第三次起步的时间是比 较晚的。因为我长期脱离文学工作,而且现在我的职务还是在剧团里…… 看来邓友梅谦虚,在汪曾祺重新拾笔这件事上,让自己隐去了。2004年6 月, 我问林斤澜,“邓友梅是否同你一起到汪曾祺家的?”他说“是的是的,一起去 一起去。” 还有一个葛翠琳,也曾劝汪曾祺写作。汪曾祺在给朱德熙的信中谈到这件事。 中国有才气的的文人,说辍笔就辍笔的还少吗?那是以万论的,且不论由于 病,或者猝死,更不论可怕的政治,如屈原、孔融、嵇康,如“左联五作家”, 就是周边一个诱惑、亲人一声怨艾、本人一个念头,日后的鲲鹏便折翅落地。文 人相轻,文坛势利,观念相左,也容易让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忽然萎顿,一跤不起。 汪曾祺有林斤澜这么个朋友,是他的幸运,也是中国文学的幸运。 汪曾祺多年与文学界疏离,汪曾祺是何方神圣?南北刊物不得而知。拾笔写 得漂亮的第一篇小说叫《异秉》(叶兆言认为《异秉》是汪曾祺最好的小说,我 却认为《异秉》尽管结实含藏,但美学境界不能同《受戒》相提并论),是林斤 澜推荐发表的。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