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林斤澜回忆道: “《异秉》由我介绍给南京《雨花》新任主编叶至诚、高晓声,说是江苏作 家写的江苏事情。他们两位十分欣赏,却不知道江苏有这么个作家,不知道四十 年代的名声,要我找机会引见。过了三几个月,未见发表出来。一问,原来编辑 部里通不过。理由是如果发表这个小说,好像我们没有小说好发了。后来,还是 主编作主发出去,高晓声破例写了个”编者按“,预言这篇小说的意义。汪曾祺 看了”编者按“后说:懂行。” 至于叶兆言回忆“父亲一直遗憾没有以最快速度,将《异秉》发表在《雨花 》上……结果汪另一篇小说《受戒》在《北京文学》上抢了先手。从写作时间看, 《异秉》在前,《受戒》在后。以发表而论,《异秉》在后,《受戒》在前。” 这都是后话了。 后来,汪曾祺结集一个文论《晚翠谈文》,应约交给北京出版社。竟又通不 过。责任编辑舍不得,也不好意思退稿,过来和林斤澜商量,眼睛都红了。林斤 澜说:“交给我吧。”便略加整理,添上两篇新作,林斤澜介绍给浙江出版社, 出版了。 汪曾祺之子汪朗在《岁月留痕》中写道: 林斤澜要爸爸把所写的谈文学创作的文章汇编成集,找地方出版。爸爸出的 作品集,都是有人要出版才编的,从来没有拿着稿子找过人,也不会。惟独这本 《晚翠谈文》是例外。但是这种文论集不被看好,出版很难。林斤澜连赔时间带 搭面子,联系了好几处地方,最后还是由他老家的浙江出版社把书出了。林斤澜 干这些事,纯粹是帮朋友。爸爸后来到美国参加国际写作计划时,香港一个作家 也是他的朋友写信提出,要在台湾帮他联系出版作品集,不过要按规矩提点成。 爸爸同意了。在写给家里人的信中,他说“反正在国外就是这样,交情是交情, 钱是钱。像林斤澜那样和浙江洽谈《晚翠谈文》,门也没有。” 1987年,作为《北京文学》主编的林斤澜,主持召开《汪曾祺作品讨论会》, 这是关于汪曾祺作品的,唯一的讨论会。汪曾祺为讨论会作了一个发言,是他晚 年一贯的文学主张,题目是《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当时几个外国朋 友要求参加,临时来不及办手续,没来。来的多是青年学者,会上很有学术气氛, 有的论点经久不衰,越见影响。比如北大的几位学者,给汪曾祺定了个位,大意 是“汪曾祺是中国士大夫文化熏陶出来的最后一位作家”。等等。 林斤澜还帮汪曾祺主编《国风文丛》。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要出版一套书, 是反映各地风土人情、山川景色、乃至瓜果吃食的散文,诸如《卢沟晓月》(北 京卷)、《黄河落日圆》(鲁豫卷)、《杂花生树》(吴越卷)、《渚青沙白》 (湘鄂卷)、《弄狮》(闽台卷)、《雪域佛光》(西藏卷)等等。他们找林斤 澜商量,要他和汪曾祺共同主编这套书。林斤澜说,主编还是让汪曾祺来做,我 可以帮他。我就做吴越卷的主编好了。他找汪曾祺谈,汪曾祺同意。具体做起来 时,汪曾祺却木然,后来索性把这事弄忘了。这样,许多事只能由林斤澜来做。 林斤澜对汪曾祺说:“你写一个总序吧,其它事不管啦。”为了写这篇序,林斤 澜先后送了三次材料,前两次送的全不知丢在哪了! 这是汪曾祺临终前一年的事。他的序仍然葱茏漂亮。《国风文丛》是一套极 其精美的书。 同样,汪曾祺对林斤澜也有友爱的表示。沈从文,就是汪曾祺介绍认识的。 林斤澜回忆说是汪曾祺带他到天安门后面的午门楼上,熟上沈从文。汪曾祺写了 《林斤澜的矮凳桥》,尽管不长,但一反学院派的云里雾里,句句点穴,枝经肯 綮。汪曾祺认为林斤澜的小说一下子看不明白,让人觉得陌生。这是他有意为之 的。他就是要叫读者陌生,不希望似曾相识。这种作法不但是出于苦心,而且确 实是“孤诣”。说他常常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无话则长,有话则短。说他小 说结构的精义,是打破结构的常规。说矮凳桥系列小说的贯串性主题是人或者人 的价值,具体到一点就是“皮实”,也就是生命的韧性。说林斤澜写人已经超越 了“性格”,他写的是人的内在的东西,人的气质,人的“品”。得其精而遗其 粗。他不是写人,写的是一首一首的诗。朴素无华的,淡紫色的诗。还分析了林 斤澜的语言由流畅、轻快变得涩起来,是有意为之,是觉得过去写小说北京话用 得太多,有点“贫”,想改变一下,他把家乡的温州话熔入文学语言,增加表现 力,是成功的。同时也建议林斤澜不妨把自己的语言稍微往回拉一点,更顺一点。 这样会使读者觉得更亲切。汪曾祺最后带着感情说:“董解元云:‘冷淡清虚最 难做’。斤澜珍重!” 一个魔术家,表演无人喝彩,当是悲哀的。一个作家,作品无人理解,少人 说好,也少人说不好,也是叫人失落的事。以读者的多和寡、评论的热和冷论, 汪曾祺和林斤澜是两个极端。前者好评如潮,后者如大观园里的栊翠庵,尽管储 藏了不少真正的艺术品,但总是冷冷清清(孙犁语)。复出创作十来年,也就孙 犁、谢冕、黄子平几个人评论叫好,远不如一些二三流作家门庭热闹。这时汪曾 祺一声清亮的喝彩,无疑给了朋友很大鼓舞。看得出来,《林斤澜的矮凳桥》写 得非常用心,非常精到,是中国评论园中的一枝奇葩。 汪曾祺还有一件事,令林斤澜非常感动。林斤澜自1986年2 月开始主编《北 京文学》以来,扶植青年作家,呼唤崭新艺术,传播精英思想,成就卓著。但后 来世事大变,周边一时不讲道理,陈希同点了《北京文学》副主编李陀的名,林 斤澜一时非常苦恼。汪曾祺紧紧站在林斤澜一边,难得作诗一首,挥毫书写,在 “戏柬斤澜曾祺辛末”边钤上一印,交予老友。特别地说:“这是庆贺诗,我的 字写得好。”诗曰: 编修罢去一身轻, 愁听青词诵道经。 几度随时言好事, 从今不再误苍生。 文章也读新潮浪, 古董唯藏旧酒瓶。 且吃小葱拌豆腐, 看他五鼠闹东京。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