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生命自有奥秘,而汪曾祺先生的逝世,我认为是寿终正寝。汪朝回忆道: 爸于1997年5 月11日消化道大出血,5 月16日去世。住院期间,看上去病势 已渐渐缓和,我们只告诉了不多的几个人。林叔叔闻讯接连两天去看他。一对老 朋友又凑在一起了,不过一个是坐着,一个却躺着,口鼻中还插着管子。他们大 概都想到了什么,又都没有说。爸去世当日,我回到家,第一个电话就打给林叔 叔。我关上房门,压低嗓音,以免躺在隔壁的妈听到。林叔叔却在电话的另一端 失声叫道:“啊!怎么会这样!”那一刻,我强压着哽咽,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告别仪式那天,林叔叔没有去。头天他已经和几个年轻作家到医院太平间去 看过爸。他特意到家里来,和我们的二姨一起守护着卧病在床的妈。他们装着若 无其事地陪妈说话,这是比参加告别仪式更艰难的事。 文中说到“他已经和几个青年作家到太平间去看过爸”,青年作家是指李陀、 余华、史铁生、李锐和何志云。那天还有高邮文联及亲属等人。值得一提的还有 一人,是沈从文先生的夫人张兆和。 尽管林斤澜通脱世事人生,汪曾祺的死还是让他感觉到强烈的沉痛。你只要 读一读《纪终年》,你就会感觉到这种沉痛。《纪终年》一反林斤澜构思精深、 行文简约的特点,“流水帐”一般写了近八千字。近八千字,是林斤澜复出后散 文唯一的一篇。写汪曾祺最后一年,特别是最后几天的事,用的全是记述,没有 抒情,也没有议论,字里行间是友谊,看得出贯穿全文的气脉是两个字:沉痛。 《纪终年》中,林斤澜写到听闻噩耗(我用这个词,林斤澜可能不会喜欢)后等 两段文字,我还是抄录于后: 十六日中午,汪朝来电话,立刻想到有新情况,但汪朝的声音镇定。说上午 八点钟还要眼镜,要看书。十点钟再次出血,这会是便血。我知道医生有言在先, 出血就没有办法了。不觉失声叫道,怎么会这样!汪朝静默,再说什么不知是我 没有听清还是她说不清楚了。 …… 我这里电话不断,有本地有外地,有在旅途的,有辗转打过来的,有饮泣不 成声的,有埋怨诸多,有建议……归总说给汪朝,她说有些“抒情的”怕做不到, 有些学术性的从长计议。一并附记文末。 这之后,林斤澜又写了《< 纪终年> 补》、《关于猫》、《纪念》、《安息 》、《呼唤新艺术》、《淡绿嫩黄》等纪念和褒扬汪曾祺的文章。《安息》一篇 是美文,是林斤澜散文精品之一。写汪曾祺夫妇骨灰墓葬,以及汪氏后代群像。 林斤澜还作了《“若即若离”“我行我素”——汪曾祺全集出版前言》。“前言” 的写法别具一格。林斤澜用了十五组文字,每组中把汪曾祺的原话放在前边,自 己的放在后边。后边的是对前边的说明、补充、阐述、拓展。展示汪曾祺的创作 历程、特点和意义。这种“亦步亦趋”的写法,“不但是出于苦心,而且确实是 ‘孤诣’。” 林斤澜用“前言”两字,而不用“序”字。而且,“前言”作者署名的后面, 林斤澜添上了两个字:“整理”。我拿这个问过林斤澜,林斤澜说:“依汪曾祺 的成就,他的序不应当由我来写。可出版社和家属确实找不到合适的人,即使有 合适的人,也免不了敷衍。他的子女问我,我就说:‘我来吧’。——我写这个 前言很用力,动了不少脑筋,费了不少时间。” 忽然想起,我有一次在北京对林斤澜说,李国文的杂文写得不错,林斤澜默 然。在我的经验里,我说到某某人不错的时候,林斤澜总是说:“当然不错,当 然不错。”今天怎么会默然呢?疙瘩一直在心中。2003年,我终于明白了,原来 是汪曾祺在世时,李国文在《中华读书报》和《随笔》上,两次说了大意是这样 的话:“一个当年写样板戏的人,现在红了。”林斤澜对我说:“在那个特殊的 年代,江青叫谁干,谁敢不干呢?这样说当然是错的。我把这事对燕祥说,燕祥 只说:‘李吃的苦太多,不能平心静气。’” 写好这一章,我无端地想到给白居易写《白公墓碑铭》的李商隐。似乎林斤 澜就是李商隐,汪曾祺就是白居易。 我为什么有林斤澜像李商隐、汪曾祺像白居易这种想法呢? 不知道。 我一下说不清楚。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