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这又如何能不感到苦闷而寂寞?而这一心情投射在《呼兰河传》上的暗影不 但见之于全书的情调,也见之于思想部分,这是可以惋惜的,正像我们对于萧红 的早死深致其惋惜一样。 很明显,茅盾离开了艺术本身、美学本身谈论《呼兰河传》。茅盾的文学观 念是“人生的文学和写实的文学”(朱自清语),同情被损害者,激励人生,唤 起民心。“伟大的作家,不但是一个艺术家,而且同时是思想家——在现代,并 且同时是不倦的战士……”他的创作多是这样,虽有气度、气势、气魄,但终究 带强烈的政治功利。林斤澜说,《子夜》写得好,但它的“革命性”超过“艺术 性”。解放后,政治气候如此,茅盾的文学观念无法改变,这种观念和纯正的艺 术如同水火。这样,解放后的几十年,在他们的领导下(当然,别人领导可能更 加糟糕),中国几乎就没有文学。马烽的代表作是《我的第一个上级》,不就是 表扬一个共产党干部?茹志鹃《百合花》有些清丽,有点文学气息而已。王愿坚 的《七根火柴》、《普通劳动者》差不多无美可言。(它们都上多年的教科书! 大量的参考书说这些文章怎么好怎么好)林斤澜离茅盾远,与老舍身近,与沈从 文心近,语言好,《新生》、《赶摆》比他们写得聪明,写得好,但终被时代局 限住,未成精品。 林斤澜说:“茅盾的文学观念,实在是害了一代作家。” 林斤澜家里,有茅盾写给他的一幅字。林斤澜说是茅盾寄来的。这幅字是茅 盾自己的一首诗,内容是反苏的!直行书写,全文如下: 元戎已自化猿鹤,熙攘人间换物华。昨日偏裨新打扮,登坛谄笑幻龙蛇。翻 云覆雨不知耻,浑忘当年勤舐痔。篡改经典自吹嘘,核时代道在溺屎。华灯照影 一逃兵,顾影相怜起共鸣。更有叛徒相吹捧,戈操同室不留情。倒行逆施讵能久, 革命风云正怒吼。它年历史有公论,小丑终究是小丑。 六三年二月十三日作 斤澜同志两正 茅盾六四年七月九日北京 在林斤澜的家里,留有沈从文的一幅字,内容却是刘桢的诗。刘桢是建安七 子之一,和曹丕至交。一天曹丕设宴招待众士,曹丕命甄氏出堂与大家见面。刘 桢愤然,一因曹丕夺袁熙之妻甄氏,二因甄氏有夫再嫁不忠不贞。独有刘桢立而 不跪,且满面讥意。曹丕见状勃然大怒,欲问刘桢死罪,由于众人求情和曹操干 预,才免于死。 这首诗是这样的: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 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沈从文这幅字不标年月,林斤澜说是六十年代。这个并不重要,我想到的是, 沈从文为什么要写这样的内容给林斤澜呢? 林斤澜说,建国后,沈从文的处境就非常艰难。当年鲁迅就不喜欢沈从文, 但鲁迅毕竟是鲁迅,终年时改变了,和美国作家斯诺谈话,点名几个优秀作家时, 提到沈从文。茅盾对沈从文的偏见,是文学观念向左。对沈从文打击最大的,是 郭沫若。郭沫若对沈从文有个人恩怨,他1948年在香港发表《斥反动文艺》(这 个题目就非常“有色”),专打沈从文。对沈从文近十年背离左翼的新帐老帐一 起算,将沈从文定性为“桃红色的”反动作家,扣上了一顶“一直是有意识地作 为反动派而活动着”的大帽子!建国后,郭沫若的地位如日中天,是中国继鲁迅 之后的“伟大旗手”!在中国,他逃不过郭沫若的手掌心。虽然如张兆和所讲, 转到历史博物馆已是幸运,但历史博物馆隶属国家文物局,而局长就是追随郭沫 若的王冶秋。沈从文能有好日子过吗? 沈从文当了讲解员。但他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历史博物馆有很多办公室,别 人都有,就是不给沈从文!沈从文有一段话,就是写他当时的情形:孤独、伤感 和无望: 每天虽和一些人同在一起,其实许多同事就不相熟。自以为熟习我的,必然 是极不理解我的。一听到大家说笑声,我似乎和梦里一样。生活浮在这类不相干 笑语中,越说越远。 关门时,独自站在午门城头上,看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风景……明白我生命 实完全的单独……因为明白生命的隔阂,理解之无可望…… 林斤澜说,郑振铎原是沈从文的老朋友,建国后任主管文物的文化部副部长。 他从没有关照过沈从文。有一回郑振铎到沈从文所在的历史博物馆,说:“历史 博物馆在午门前面,国民党时期是灰溜溜的,一天只有三五人入门参观。而这几 年来,进步很快、很大。”会后,沈从文遇见了郑振铎,他非常激动,掉了眼泪, 说:“我现在不搞文艺了,研究文物还不够,你应该多关心文物。”郑振铎没大 表情,似乎感到沈从文还是个落后分子。 有件事很有意思。五十年代中,沈从文被通知参加接待市里一位领导同志。 他早就去了,等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把领导同志等来了,原来是副市长吴晗。 沈从文见了就躲开了,事后领导追问,他只好说:“我怕他恭恭敬敬地对待我。” 他解释说,因为吴晗是他的学生。对这件事,他的姨子张允和是这样解释的: “当时三妹兆和是蛮疯的女孩子,活泼,爱运动,在学校运动会上老拿第一。很 多人追我们的三妹,沈从文的情书最多,吴晗也写过一些。”从这件事来看,当 时的忱从文又非常非常自卑。 林斤澜说,建国之后几十年,台上的巴金一直和沈从文通信,一旦进京便访 问他。台下的朱光潜一直看好他。除此之外,文艺界著名人士大多对他不好。旧 日朋友隔绝联系,沈从文伤感地说:“那些身在北京城的人,也像是在北京城打 听不出我的住址,从不想到找找我。”林斤澜说:“同是沦落人,萧乾对沈从文 也有一句难听的话:‘他卖乡下人。’萧乾是针对沈从文的自称乡下人说的。沈 从文那里也不是找不到一句刻薄话的,但他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声:‘他聪明过人。 ’” 林斤澜和丁玲的丈夫陈明关系不错。我在林斤澜家里见到一本丁玲题签送给 林斤澜的书。林斤澜认为丁玲还算一个比较正直的人。可提到丁玲对沈从文的态 度,林斤澜大摇其头,他认为这是丁玲的污点。从前沈从文、丁玲、胡也频是有 一段朋友之缘、患难之交的,沈从文是帮过丁玲不少忙的。可是建国后,丁玲对 他并不友善。林斤澜说,1961年,在一次作协的会议后,在北京小羊圈胡同外的 公共汽车站头,他亲眼见到沈从文追着叫丁玲,丁玲不回头。就是丁玲被打成反 党集团,尝尽左的苦头之后,仍然不饶沈从文,在文章中加以抨击。据严文井回 忆,1980年他看到丁玲的文章后问她:“人家那么可怜,你何必再捎上一笔呢?” 丁玲马上激动地说:“他写我们三个人睡一个被窝!”——三十年代写的《记丁 玲》(此文1979年丁玲才读到)一文中,沈从文只说“同住”,并没有“同居共 眠”的文字。李辉在《恩怨沧桑——沈从文与丁玲》中是这样分析丁玲的心态的 :“她一再对人提到的对沈从文笔调趣味很不满。她是一个政治性极强的人,但 她同时是一个女人,一个步入暮年的女人。女人,特别是这种年纪的女人,很难 赞同将自己的私生活毫不掩饰地公开,更何况她认为有许多是‘编造’的故事。” 又说:“她批评沈从文对左翼文艺的政治态度,是要向世人证明她鲜明的政治立 场,表明她始终站在革命事业一边。这样,那些对她的诬陷就不攻自破。” 建国后的在文艺界,年复一年,常常去看望沈从文的,可能就是汪曾祺和林 斤澜了。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