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林斤澜在《微笑的失落》一文中,谈到结识沈从文的情景: 我认识沈先生是在解放后的北京,他已经不能教授,不能写作,打发在历史 博物馆里。他的学生汪曾祺在北京市文联工作,我们同事。有回曾祺带我到天安 门后边的午门楼上,看几件出土文物,也是借此引见沈先生。那是建国初年,大 家都工作忙——开不完的会,大家都工作忙——改造不了的思想。倒是有春游秋 游,但没有现在的旅游观念。午门院子里没有人进进出出,城墙、台阶、箭垛都 还坑坑洼洼,城墙楼上红漆脱落,白木乌黑,沈先生当年已年过半百,在这里面 坐着,旧窗旧桌旧藤椅。看见我们进来,招呼的声音细小,听不真。可是的确微 笑…… 他站起来,自己带我们去看出土文物。我们连声说不必,随便哪位青年指点 一下就行了。他只是微笑,说了句什么听不清楚,只是微笑着往外走。曾祺不放 心那坑坑洼洼,一路指点、提醒、警告,沈先生只是微笑。 走到一些贴在册页上的破绢烂缟面前,沈先生解说着解说中断,眼光下沉, 微笑也不收不放,就好像录像定格……这些东西都是他亲眼看过多少遍,亲手挑 选出来的,难道又有新发现了?…… 这天告别时候,曾祺大声,满屋子都听得见,口气倒像是交代几件事:注意 休息。有的会可以不开。有的事让别人去做等等。 沈先生只是微笑,也说句把什么,还是细小不知所云。 这一次,主客三人没有一句提到文学,提到小说,提到写作。成心不成心, 反正是回避了。 林斤澜说,其实沈从文是见过面的。文艺界搞统战,有时叫做撒大网的活动, 也网罗到沈从文。沈从文大概是寂寞,过来了,脚步都不出声地走来,微笑着。 见到老熟人也不笑得大点,不多说几句。见到陌生的年轻人,也不笑得小的,说 两句什么。南方口音,细微,以为别人没必要认真听,或者以为别人是不会认真 听的。 林斤澜说,沈从文爱坐在不前不后又靠边的位置。摸出小本和水笔,记下点 什么。水笔直竖,是拿毛笔的手势。近视眼镜厚重,所以左手把小本托到胸前, 才好写字。样子非常认真。像他这样的大作家,除非听政治家的重要报告,一般 是不记的。 林斤澜纳闷:“沈先生为什么记?记下来做什么用?” 后来林斤澜知道,沈从文被迫在历史博物馆,多寂寞啊,多凄惨啊。自己说 “天不亮即出门,在北新桥上买个烤白薯暖手,坐电车到天安门时,门还不开, 即坐下来看天空星月,开了门再进去。晚上回家,有时大雨,即披个破麻袋。” 他走到文艺界里来,可能心里暖和。他的心中,还藏着写作一念,这是极好理解 的事。他仍然关心文坛,1951年就说:“文坛太呆板了。”“巴金或张天翼、曹 禺等高手都呆住了。”1959年写给他亲戚的一封信,说到:“一些作家写作差不 多,永远在写,永远写不出丝毫精彩过人之处,真如四川人说的‘不知咋个搞法! ’” 实际上,他也曾尝试写过写作。他曾写过一篇小说叫《老同志》,是写一个 老炊事员的。建国后,思想改造,沈从文进入“革命大学”,他和一个老炊事员 每天在一起。这个老炊事员给他印象很深,觉得自己应该向老炊事员学习,“不 声不响干下去,完全对。”但这篇小说失败了。失败是理所当然的事。当时家人 “觉得他拖后腿,一家人乱糟糟的。”(张兆和语)又经过思想改造,小说总得 亮色,显得新社会新气象。脑中有框框,怎么写小说? 林斤澜在《沈先生的寂寞》一文中,写了亲见的一件事。那是1961年,有了 个“小阳春”的政治气候,这个气候的出现,可能是反右太惨了,才给知识分子 “怀柔”一下。在北京新桥饭店,开了一个五百来人的“文艺座谈会”,接连几 天。林斤澜写道:“开幕式上竟说,全国的精华,差不多全在这里了吧。我那时 年轻,环顾左右,也知道不都是精华。也知道确有精华,离这里远着呢。 接着宣布了三不——不打棍子不戴帽子。第三个不记忆不清,大约是不给穿 小鞋。过后,人们还是信不过,领导又作保证:大家回去,若是单位里揪你们的 发言,凡是在这个会上说的,可以来找我们。保证的是在这个会上发言……“ 有一天,周扬来参加文学组的小会。老前辈陈翔鹤徐徐说道:“沈从文想写 小说,听说打算写一个革命家庭,是长篇,可不可以安排……”周扬“立即收起 笑容,一沉,一绷,静默几秒钟——这几秒钟很长,仿佛有一个沉重的生锈的大 针,走动一下先嗤嗤作响,再‘咚’的一声。沉吟道:我们给安排时间,创作假, 几年?十年,够不够……” 不久, 中国作协办公室给沙汀及作协四川分会发出一封公函,意思是沈从文 六月二十五日左右动身去成都,初步打算住一个半月左右,动笔写酝酿已久的一 部长篇小说(以其内兄——一九三六年牺牲的共产党员张鼎和同志一生斗争事迹 为题材,写知识分子的革命道路,约二十万字),请对他的住宿等问题作安排。 但是,作协六月二十三日突然致电沙汀,告知领导又重新安排沈从文到青岛休息。 一九六一年七月十八日,沈从文在青岛写信给中国作协,谈到自己的写作状 况:“头脑能否使用到过去一半样子,也无多大把握了,毛病是一用过了头即有 些乱,过一阵子又才回复。心脏部分不太严重,已不容易好。初步设想把所收小 说材料重誊一份,理出个顺序线索。万一我不能用,另外同志还可利用这份材料。 最好当然是我自己能用它,好好整理出来成个中型故事,初步估计用十六万字, 安排可以写得清楚,如顺手,也不会要半年时间。” 这部作品最终没有写出来,夫人张兆和谈及原因:“堂哥牺牲了,堂嫂还在, 从文从她那里收集了一些材料。还到宣化煤矿去了好几次,记了好几本。一九六 一年热闹,他想写,但是框框太多,一碰到具体怎样写,他就不行了。没有多大 把握,写了也写不好。” 沈从文二子沈虎雏也说,写不下去的原因既不是沈从文的用笔能力,也不是 身体条件,而是他担心写出来会不会出问题,能不能适应新社会。 三十年唯一一次最大的创作活动夭折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沈从文写革命 题材的小说,本就滑稽,在那个年代下真能写出一本长篇杰作来,那真是怪事了。 曹禺的女儿万方回忆,建国几十年,曹禺也非常苦闷,自己怎么会写不出东西来 呢?周恩来叫他写《巴黎公社》,他就不能完成任务! 林斤澜说,从午门见面以后,他和沈从文的关系就非常密切。他还说,他和 汪曾祺一直给沈从文拜年,几十年中接触非常频繁。一是喜爱沈从文的小说,二 是和汪曾祺是至交,汪是沈的关门弟子,谁都知道。邓友梅《漫忆汪曾祺》中说 :“我和曾祺、斤澜感情密切,好心的同志还提醒:‘交朋友要谨慎,不要受小 资产阶级意识的影响!’”这话透出的信息,和田家后来整林斤澜吻合,就是林 斤澜把沈从文当老师,看成是艺术心灵的向导。把沈从文当老师,看成是艺术心 灵的向导,这在当时是多么不合时宜啊。 林斤澜和汪曾祺见沈从文过于冷落、过于寂寞,有时就拉先生过来参加北京 市文联的一些活动,沈总是默默地坐在一旁听着。有回是个小会,是下乡下厂的 青年作家汇报汇报,大家讨论讨论。主持人在结束时让一让,礼节性地请沈从文 发言,不想沈从文真的发言了。林斤澜在《微笑的失落》中说:“他说:我不会 写小说了(微笑)。现在我不会写小说了(微笑)。从前我也不会写小说,只是 写写回忆(微笑)。”“今天,我是来学习的,学习写小说(微笑),我不懂下 乡几个月,下厂几个月,怎么就会写出小说来(微笑)。我不懂,怎么好搜集小 说材料,搜集了来又怎么好写作小说,我不是谦虚,我真不懂……(微笑淡化了, 忧愁上了眉头)。” “会上的青年交换了眼色。那意思是:瞧,老古董……”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