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谈到中间,老舍听出意思来了,打断谈话,表示另写。接着焦菊隐第二方案 上场,就以这“单摆浮搁”的这场戏为主,发展成一部多幕剧。还说“所有的事 件都在茶馆里进行”,“这个戏的名字,可以就叫茶馆。”老舍对焦菊隐的每一 句话都听得非常入神,有时眼睛又不住地移动,好像已在构思另一个新剧本了。 焦菊隐的方案,正中老舍下怀,于是,《茶馆》诞生了。 林斤澜说,《茶馆》彩排时节,周恩来看了。说这个戏是按历史时期写下来 的,但选择时期不够典型。时期应该是“五四”、“二七”年大革命、抗战、解 放战争。说完又忙着告诉大家,老舍还是他自己去讲,怕一传达倒不清楚了。后 来倒是没有机会跟老舍讲了。 山幸水幸! 林斤澜说,老舍是文艺界配合政治的快说和高手。建国之后为这个运动那个 运动写了三十多个剧本,其中发表的就有二十二部,包括话剧十五部,歌剧三部, 曲剧一部、翻译剧一部。未出笼的半成品、反复修改的草稿更是无从计算,不为 外人所知。 我向林斤澜提出一个问题:老舍究竟知道不知道这种随波逐流、配合政权的 东西不是艺术品,终究不能流传?林斤澜说:他当然知道,他的配合已经有年代 了,抗战的时候就写过大量快板、相声、鼓词之类的东西。他那时是全国文艺界 抗敌协会的总务组长,实际是总头。直捷地宣传抗日无可厚非。建国后受到周恩 来的器重,刚写了《龙须沟》,便得了“人民艺术家的”高帽,他就不能不起劲 地歌颂。但他骨子里毕竟是个作家,他知道什么是艺术品,什么不是。他在三十 年代初就写过一本《文学概论讲义》,他认为中国的艺术理论至少是不发达的。 不发达的原因是我们的先贤古哲多半把文学当成“载道”、“明理”的奴婢,当 成一种改头换面的哲学、政治、伦理、道德等等说教的工具,它固有的规律反倒 成了不足道的微末之技。就是在五十年代“歌颂”的间隙,老舍也写过理性文章, 用以严肃争鸣,如:《论悲剧》、《勤学苦练,提高作品质量》、《创作的繁荣 和提高》等等。他在《自谴》中说道:“文艺不是我的浮桥,而是我的生命。” 因此说,作为作家的老舍是切实存在的,对国家如骨如血的眷恋也是存在的(如 抗战时),要说客观上老舍很长一段时间成了御用文人,也是可以的。 林斤澜说,老舍是个比较复杂的人。林斤澜拿同一个机关的赵树理和老舍做 了比较。他说赵树理有回苏联回来作报告,说不愿多住,理由是“屋里屋外没地 方吐痰”。说着说着,右手提上左袖口,给大家看一只手表,叹道三头毛驴的价。 他还把音乐说成牛叫马叫,一时成了名言。他曾经左右开弓狠打自己的耳光,只 为儿子入学的事。他还为严文井的妻子大怒,原因是他输了围棋,而严文井的妻 子总要在夜十一点多的时候把严文井喊回去。他说:“李叔华不把人当人。我和 他两个人,总有一个先死。要是我不先死,我每天到她门前去砸碎一颗棋子……” 老舍可完全不是这样简单的人。鲁迅在世的时候说他“油滑”,主要说的是 先前的作品。林斤澜认为他是一个有心机的,智慧过人、知人知世的人。他八面 玲珑,以“外场”和“交游”闻名,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两面人! 林斤澜谈到早先见老舍的印象:头戴一顶英国呢子礼帽,穿一身剪裁合体、 面料考究的绛色西装,戴金丝眼镜,手执文明棍,活脱像个洋绅士。他进会场, 右手拄棍,左手托帽,有点措“手”不及。他眼睛往四处瞧了瞧,说:“找不到 钉子,帽子还是挂在我的头上吧。”大家都笑,他自己不笑。林斤澜认为,新中 国成立后,他的确是激动的,另一方面对周恩来抱有知遇之恩,所以对政治是积 极配合的,努力紧跟的。当曹禺和焦菊隐到他家,建议把趋时的“一家代表”改 成艺术品“茶馆”时,老舍第一个反应就是:“那就配合不上了!”这句话终于 成了新中国“文艺与政治”方面的警句。 林斤澜说,到1955年反胡风之前,老舍的心情可说一片蔚蓝。他每年两次把 文联的同人叫到他家聚会。一次是菊花开了,赏菊。他有一个大哥,帮他抄写东 西,也帮他莳花。还有一次是他的生日。聚会都要喝酒,他家有很多酒,汾酒, 竹叶青,伏特加。要喝什么喝什么,要喝多少喝多少。有一次拿出一瓶葡萄酒, 炫耀是毛主席送的。老舍自己是好酒量,从来不醉。曹禺有一次大醉,溜到桌下, 可笑他的两只手还在空中抓划,原来他在找酒瓶。1955年之后,这种事就少了, 到了1959年“反右倾”,林斤澜就没有这方面的记忆了。 林斤澜说,老舍很爱才。这与汪曾祺的回忆一致。汪说老舍“对有才华的青 年,常常在各种场合称道,‘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老舍就当 众说过这样的话:“在北京的作家中,今后有两个人也许可能写出一点东西,一 个是汪曾祺,一个是林斤澜。” 林斤澜的《新生》1960年12月号刚发出,老舍立即写了《< 新生> 简评》, 发在1960年12月26日《文艺报》(半月刊)第24期。对林斤澜予以褒扬。这篇文 章两千多字,开篇就说:“这篇作品的文字简洁可喜!”接着又说它含蓄。又说 :“我有这个感觉:这篇作品好像是一幅我们的传统山水画:有九岭十八弯,有 大河,有杏林村舍。只在最合适的地方,勾出几个人物,轻描淡写,甚至连眉眼 都不太分明。可是,静中有动……”又说“看得出,林斤澜同志必是深入了山区, 热爱山中的一草一木,热爱那里的质朴真挚的父老兄弟,跟他们在一起劳动,诚 心向他们学习。” 《北京市文联大事记?1962 年》写道:“5 月、6 月间北京市文联连续召开 了3 次林斤澜作品座谈会,老舍主席始终主持会议。冰心、冯牧以及一些报刊、 出版社编辑,高等院校中文系教师出席了会议,他们从不同角度就作品的表现手 法、语言、风格各抒己见。大家一致肯定林斤澜是一位勤恳的、在创作上显露才 华的青年作家,通过10年的实践,逐步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老舍先生指出: ‘林斤澜这些年很努力,写了一些受欢迎的作品。不只林斤澜一个人,这几年还 有些同志真正下去了,真正有了生活。不管写什么,这是第一件事。像林斤澜的 《新生》,山、水、人都写得很像样,没有生活是写不出来的,他的确把那个地 方带回来了’”。“当林斤澜谈到有人认为自己的语言‘破碎’时,老舍不以为 然,他说:‘听说赵树理的女儿作文,学他父亲,句子写得短,可是老得3 分, 三四十个字、四五十个字一句,结果得了5 分。可见赵树理也不是到处都有市场 ;要我看呢,还是要那3 分算了。’老舍特别指出,讨论一个作家和他的作品, 要多交流,不是审判,‘所以林斤澜同志不要老是检讨,也不要老是感谢,人家 说你写得不好,你可以说明你是在什么情况下,为什么要那样写。这样说得随便 点,才能彼此了解,才能有帮助。”……冰心在座谈会上也发言,说林斤澜是 “努力出棱,有心作杰”的等等。 我注意到“3 次”和“始终”这几个字。 林斤澜说,老舍一直是他的领导,但老舍是那种作家个性的领导。他一般给 人的印象是随和的,善应酬,善言谈。他讲话有特点,不是官话,有外交辞令可 也不是那种含糊其词的、温吞吞的话。他的话有时是过甚其词、不留余地的,刻 薄的、甚至是不给面子的。 林斤澜回忆道:“大跃进”时,西城摆开赛诗擂台,请老舍坐主席团,还请 老舍讲话。老舍讲话时,遵循政治第一艺术第二的精神,他先歌颂“大跃进”, 末后落到打擂台的诗上,说:“要说诗,这不是诗。”三年困难时期,政协食堂 对民主人士有“特供”,据说老舍家人也常去买饭吃。林斤澜以为老舍当是那里 的常客,问了老舍。老舍断然回答:“不去。”林斤澜一愣,老舍正色补充: “不爱去。”林斤澜还是疑惑,因为那是饿死人的年代。老舍再作补充,字正腔 圆:“标新立异。”谁“标新立异”啊?民主人士?还是上头?老舍不给主语。 林斤澜叹服这位语言大师,“标新立异”用得好,看出他的态度。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