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林斤澜回忆道:就在“小阳春”的时候,1961年,也就是在北京新桥饭店, 中宣部和中国文联召开的那个会议上,茅盾发言,大致说老舍以幽默见长,但近 作幽默渐渐减少了,他表示遗憾。不料老舍毫不客气,简直是针锋相对,他严肃 (平时说话,常是谈笑风生),又加重喉音(他有浑厚的男中音嗓子,平常放松 舒畅),他说茅盾指出的,恰恰是他的进步,以前的幽默是轻飘,现在才郑重起 来。当时这样说话,情形反常,五百来人鸦默雀静。 老舍接着批评青年作家,太拘谨,放不开。接着说到北京,说: “北京有个林斤澜,你要是还放不开,那你青年时候就是个痞的!” 林斤澜对我说这个事情的时候,两眼和嘴巴成三个圆圈,好像还在吃惊。他 说: “许多人回头看我,那真是当头棒喝。不料,老舍拿起曲波的《林海雪原》 ——《林海雪原》是部四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当时是畅销书,行内评价也很高, 差不多是有口皆碑。当时还没有‘样板戏’,《林海雪原》就相当是里程碑了。 老舍说:‘这部书叫我写,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因为我没有那样的生活。如果 我有那样的生活,我写的话,十万字就可以了吧。’老天爷,那就是说,要抹掉 四份之三!——据说,曲波当时也在场。” “你怎么说老舍是个两面人呢?”我问林斤澜。他答道: “他有滋有味地‘紧跟’,但又暗暗写他的《正红旗下》。他不是称赞我深 入生活吗?我有时从农村回来,向他这个文联主席汇报工作,嗳,他很不耐烦。 他不是经常称赞我勤奋吗?一天我把刚出的新书《山里红》给他时,他看也不看, 把它放在一边,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又出书啦。’” “邓友梅打成右派,老舍著文批判,发表在《人民日报》。邓友梅改造期间, 突见老舍,想要回避,老舍主动叫住邓友梅,说:‘好好干吧,你还年轻呢不是? 来日方长嘛。’后来邓友梅去了辽宁省鞍山市文联。鞍山一个剧团演出了老舍的 剧本《女店员》,派人送演出税给老舍。老舍见了介绍信,就问起邓友梅,对来 人说:‘回去告诉他,我问他好。叫他好好干。’过了一年,送演出税的这个人 找邓友梅,说:‘老邓,你得帮我个忙,不然我就没法活了。’他说剧团里有人 告他贪污,他不承认,剧团便派人到北京老舍家查证。不料,老舍家记的帐与他 交给老舍的不符。那人哭着说:‘老舍先生肯定记错了,他不给我做证,我这辈 子就毁了。我到北京去,怕他不见我,求你写个信请他见我一见……’邓友梅便 写了信。那人几天后回来,向邓友梅道谢,并出示老舍所写证明的抄件。上面写 道:‘该同志送来的演出税确是800 元,但我只交家中500 ,其余300 留下买烟 抽了。特此证明。’春节期间,邓友梅回京探亲,遇上老舍,笑着问:‘怎么你 也留私房钱?师母不至于管得这么严吧?’老舍小声说:‘说实在的,我也记不 得他给了我多少钱。见他处在生死关头,我想我认了这笔帐比他认了强。万一我 记错,冤枉了人家,我这一辈子受良心责备;若是他有毛病,我想有了这次教训 他也会改过的……’” 林斤澜又说:“吴祖光打成右派,在批判会上,老舍有些话也是叫人很难受 的。比如有一句:‘你吴祖光长着一条油光光的舌头……’吴祖光一直记着这句 话,临死前一年还说老舍的不是。可是老舍有一回在一个古玩店,发现有吴祖光 当出的字画,他却买下来,还给了吴祖光。吴祖光流放了,老舍叫新凤霞不要离 弃他,给他写信。” 林斤澜说,老舍这个人绝不可恶,但有时却非常可怕。从维熙打成右派罪名 之一是在《长春》发表小说《并不愉快的故事》,写农村生活一隅。后来批判时, 老舍居然在《北京文艺》上说:“从维熙写《并不愉快的故事》,意在煽动农民 造反。” 林斤澜说,老舍对待沈从文也有类似的情况。林斤澜似乎要说老舍有伪善的 一面,但又不愿意说得具体。 林斤澜在《名著选读》中说:“老舍最后的日子是个研究题目,文章一写再 写都值得。”1966年,浩劫初起,老舍也写检讨,也受批斗。依林斤澜那时的资 历,批斗“敬陪末座”。批斗间隙,批斗之后,老舍对别人说些什么林斤澜不知 道,老舍对林斤澜还是说艺术!小说艺术,特别是语言艺术。有一句话是这样的 :“语言就是脸皮。你看个别人,写了一辈子,也有影响,可没自己的面目。” 林斤澜对我说,从十几年的交往中得知,他说的个别人,指的就是巴金、章靳以 他们。 林斤澜回忆1966年8 月23日的老舍,回忆亲见的老舍的临终,他以为这一天 是重要的。因为老舍次日出走、死在太平湖谁也不知道,谁也不能叙述。林斤澜 说,文化大革命,全国血淋淋,是从北京文联开始的。文联存在造反派派系斗争, 有人叫来了一个自称高干子弟的侯文正。他是北大毕业生,原想分配到北京文联, 文联不要。所以此人一来,就热闹了。他写了一幅对联,贴在文联大门那儿: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那一天,他打了不少电话,叫人到文联大院里来。 北京女八中的一群学生也来了,十五六岁,后脑支着两把小刷子,穿新旧拼凑的 绿军衣,一律宽腰带,带铜扣。 老舍在进门廊转角处,看骆宾基的大字报《谩骂决不是战斗》,看后不由得 找人说说话。可是这些日子,人们见了他,或视而不见,或掉头不视,或嗯的一 声算是打招呼,立即走开。林斤澜这时站在门口台阶旁边,一个没有花的花坛上, 扭着身子活动筋骨。老舍也踅到花坛上。他要说话,他看了这张大字报忍不住不 说话,可是到头来却是这样一番通聊: “您——”老北京对“您”和“你”的区分,从不含糊,老舍平时讲究咬字 吐音。这时“您”字出口又拉长,变成“您”和“你”的混合。 “您——你,怎么样?” 林斤澜不知老舍指什么。老舍手抚胸口,林斤澜明白了。林斤澜曾因冠心病 发作昏厥过。林斤澜说: “还好。有一个四川名医给了一种小药,还顶用。” 老舍问道: “小药?什么为君?”中医中的主药称君。 “三七。”林斤澜答道。 老舍眼珠上翻,思考状: “三七……止血,又化淤……白药里有它……抗美援朝的时候,挺起作用… …您——你——”老北京对后辈,不能称您,这确是特殊处理。“不觉得,力量, 大吗?”沉重沉痛沉思着说:“受不受得了哇?” 这时,进了革委会的工人诗人李学鳌从廊道里出来,他想不到人心惶惶的时 刻,这一老一青竟公然站在门口轻松对话。——这时杨沫高血压复发,瘫在里屋。 草明闪来闪去地躲。李学鳌连忙收脚,转身,往回走。明是回避,转身时情不自 禁地一笑。这种会心的笑法,当时人间已经消失,因此林斤澜记忆深刻。(2005 年1 月林斤澜对我说:“李学鳌这个人思想极左,为人很好。”我见过他发表在 1984年第二期《北京文学》上的文章《奇峰当面立》,笔墨不能夸奖)。 到了中午,骄阳似火。七八个女红卫兵闯进会议室,看见长的短的紫皮沙发 透着阴凉,欢叫一声。原坐在沙发上“学习”的走资派作家们,赶紧让开。主持 革委会工作的副主任浩然(正主任是个老病号)过来,叫女红卫兵起来,出去, 这里要锁门。女红卫兵不理,有说沙发是修正主义,有说躺上去革革命。浩然很 生气,冒火,可也无法。他登登登往外走,走到门口,站住,对着廊道,大吼一 声: “开会!!” 开什么会呢?林斤澜认为当时无会好开,女红卫兵的事也不是开会能解决得 了的事。可是浩然吼出来的的确是“开会!!”,因此也让林斤澜记忆深刻。吼 罢,浩然又只好登登登走了。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