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南国“就食” ——林斤澜与沙汀、艾芜、刘真 1961年,9 月底,郭小川派人把林斤澜叫到中国作协。郭小川那天脖子上锁 着一条鲜红的领带,领带结粗大。人很有精神,很有激情的样子。他吩咐林斤澜 和刘真一起,奔赴四川成都,会合前辈作家沙汀、艾芜,访问贵州,主要是访问 云南。日期行程,到地或分或合,一概宽松自由。郭小川又用闲谈口吻,说到沙 汀、艾芜都是短篇高手,艾芜抒情,沙汀乡土,刘真不是也短篇也抒情吗?而且 指出,林斤澜着重跟沙汀,刘真跟艾芜。 后来的作协官面文件上,有“让青年向前辈学习”、“给两代作家交流的机 会”云云。林斤澜当时心想,这不是到西南“嘻嘻”吗?——“嘻嘻”是温州话, 当年“旅游”这个词还没有生产出来。 不料,时隔36年后的1997年,林斤澜又访问贵阳,当年负责接待的胡维汉, 已是贵州省文联主席。胡维汉说当年中国作协给他们的介绍信中,有两个字一般 不见于公文,因此入脑不忘。这两个字是“就食”,“就食分会”云云。林斤澜 说,“就食”,当是郭小川的笔墨,看来不仅是作家活动,解决“吃”也是一个 重要内容。小川诗人用心良苦。 林斤澜说,郭小川比他大4 岁,但政治资格老。延安时,在三五九旅当过王 震的秘书。1955年担任中国作协秘书长,次年兼任党组副书记。是作协中比较天 真、正直的一个人,还认为“在作协工作就要有创作”,他和周扬、刘白羽有隙, 因此他的日子并不好过。或者说,他是作协高层中比较痛苦的一个人。林斤澜说, 1961年,郭小川正急着离开中国作协,他却干了这件事。 1976年10月18日,四人帮已经完蛋,郭小川即将仰天长啸的时候,可是他在 河南安阳的一个招待所意外死亡。他长年痛苦的积习,是喝酒、猛吸烟、吃大量 的安眠药,那天药后烟头点燃了衣被,窒息身亡! 林斤澜认为郭小川死得可惜,因为中国好的文艺官并不多。 林斤澜说,刘真是个特殊的人,特殊的作家。1939年,她9 岁当了红小鬼, 曾被伪军抓过、打过,折磨过。建国前一直过戎马日子。但她每天坚持学五个字, 后来便坚持写日记,1948年,写了两篇通讯。1952年,进北京的文学讲习所进修, 当时每个学员都有一位老作家指导,刘真的老师是严文井。林斤澜说,和他一起 访问西南之前,刘真已经出名,那时她有影响的作品是《好大娘》、《春大姐》。 她后来的代表作是《长长的流水》,这是西南回来以后写的。女作家中,刘真的 成就,在茹志鹃之上。 林斤澜说,刘真是个责任感、创作欲很强的作家。她没有受过任何正规教育, 性格直率、单纯、大爱大狠,动不动告状。她告过好多人,包括他的首任丈夫, 他丈夫是文学讲习所的一个行政股长,材料竟是对他说的私底话!她似有一个神 经质的毛病。西南回来后,刘真状告林斤澜叛国出逃,文革中林斤澜被弄得苦不 堪言。这是后话。 林斤澜又说,大体上说,刘真是个好人。 话说林斤澜和刘真到了成都,见了沙汀和艾芜。沙汀对到黔滇去,兴趣不大。 是艾芜动员了他。他总是显得勉勉强强的。沙汀艾芜齐名,沙汀原姓杨,艾芜本 姓汤,两个姓氏都带着易经的“易”。后来用的笔名都是两个字,一位两个“水” 旁,一位两个“草”头。两位同是四川人,同年(1904)生,同年同月(1992年 12月)死。青年时,是成都师范学校同班同学。困顿时曾教教书,又同是混饭吃, 志趣从来同在文学上。30年代,同在上海参加左联,“出道”就同是左翼作家。 1931年,一同给鲁迅写信求教,鲁迅回信,成了著名的《关于小说题材的通 信》。两位说,因为他们“熟悉”“小资产阶级”,或“时代大潮流冲击圈外的 下层人物”。“虽然也曾看见过好些普罗作家的创作,但总不愿把一些虚构的人 物使其翻一个身就革命起来……” 鲁迅回信,除了“选材要严,开掘要深”云云,还说:“总之,我的意思是, 现在能写什么,就写什么,不必趋时,自然不必硬造一个突变性的革命英雄,自 称‘革命文学’;但也不可苟安于这一点,没有改革,以致沉没了自己——也就 是消灭了对于时代的助力和贡献。” 在上海,沙汀艾芜亦步亦趋,很难分离。艾芜爱上一个女工,而这个女工到 南京去了,艾芜写信叫她回上海,她反而叫艾芜到南京。艾芜非常苦恼。沙汀自 告奋勇到南京做说客,可是无果,艾芜大哭。沙汀慌了,和同乡、“左联”秘书 长任白戈商量,后来是任白戈介绍了写诗的蕾嘉,和艾芜结了婚。1934年12月, 艾芜厌烦了上海,携妻到济南,沙汀去送行,艾芜一再对沙汀说:“无论如何, 你也要到济南来!”后来,沙汀真的去了。 艾芜曾经被捕,沙汀非常着急。后来得到鲁迅捐助五十元钱,沙汀才和任白 戈到律师史良那里,让史良把艾芜营救出来。 林斤澜一生,第一个崇拜的作家是鲁迅。鲁迅那封信建国后经过多次各取所 需的诠释,几成经典。林斤澜对前辈作家向来尊重,又更加尊重重艺术的作家, 当年对沙汀和艾芜是真心佩服的。便是现在,他还说起沙汀的《记贺龙》和《在 其香居茶馆里》写得好,艾芜的《南行记》写得好。他举例说:“《在其香居茶 馆里》,写兵役问题。可他有巧思,是个短篇,却写出众生相、社会的多个面目, 深刻,小说有多层的寓意。”(林斤澜认为总体上,沙汀写得比艾芜要稍强)因 此,在成都,遇见两位前辈的时候,他显得非常激动。他说:“我凡事不论大小, 都问了这位又问那位。”林斤澜毕恭毕敬。 林斤澜很快发现,两位性格和地位区别很大。沙汀外向耿直,犹如烈火,艾 芜内向平静,好像秋水。艾芜沉稳,少言寡语,沙汀骄纵,哇啦哇啦说话,毫无 顾忌。——沙汀是周扬的左右手,是西南文艺界的领袖,封疆大吏是也。艾芜也 有虚衔,曰四川省文联名誉主席,当然不是实职。沙汀四十年代在重庆曾家岩喝 酒,周恩来就笑劝:“沙汀啦,少喝两杯啊!”而艾芜木讷,不善交际,与高层 很少往来。 三十年代初在上海,沙汀和周扬关系就很铁。比如沙汀拮据,周扬就叫他写 个剧本,让夏衍交给电影公司,预支来50元钱,周扬和夏衍是知道的,这个剧本 是不会拍的。周扬穷的时候,沙汀叫老婆黄玉颀借钱给他,黄玉颀不肯,理由是 周扬与娇小玲珑的苏灵扬重婚,而黄玉颀和周扬的高大的前妻关系密切。但最后 沙汀还是说服了她。苏灵扬回忆说,“1934年暑假,我与周扬同居,……我这个 家,沙汀是第一个知道的。”周扬有一次得痢疾,接近“赤痢”,也是沙汀去请 的“彭浪人”给治的。周扬生活上比较无能,要靠沙汀;周扬强政治,而政治上, 沙汀信赖周扬。周扬负责“左联”,沙汀是“左联”常委会秘书、小说散文组组 长。胡风和沙汀关系原也不错,胡风对沙汀的小说大加赞赏,沙汀和妻子曾陪胡 风上街买布料,找裁缝,帮他缝起了中式长袍。胡风与梅志结合,生了孩子,还 请沙汀吃过满月酒。后来胡周矛盾,沙汀就认为胡风不对。他只是劝周扬,多多 去见鲁迅,以消除胡风给鲁迅的蒙蔽。——林斤澜认为,“左联”那段文学史, 并没有给文学艺术本身带来多少好处,周扬晚年有些反思值得肯定,但一生基本 上没有好事可言。沙汀一生政治上在周扬这条船上,但他比周扬人性,而且他埋 怨过周扬空理论太多。他自己有好作品。林斤澜记得茅盾说的一句话:“沙汀同 志的短篇才是货真价实的短篇。”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