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在成都,四人还没开走,林斤澜找艾芜谈天。林斤澜发现艾芜说话,没有抑 扬,没有顿挫,也没有用手势帮助说话,只是平声平调的。甚至没有扭头和抬头, 那眼睛好像只是盯着林斤澜的第二个钮扣似的。——艾芜的女儿,花季时节精神 错乱,不能出嫁。艾芜也不避讳,照旧平静又温和地说道:“一个家庭有了这种 事,阴惨惨的。”好像是说别人家里的事。这是后来在西双版纳说的。 开始在成都刚接触,艾芜就说了一个“顶子”的事情。 “顶子”,是四川话,就是拳头。艾芜说,他和沙汀都是全国人大代表,有 一次在北京,人大开小组会,沙汀是组长,主持会议。他因事迟到,走进会场, 沙汀未容声明,也不询问,“一个顶子捶在桌板儿上。” 这一拳当然“出格”。人民代表大会是个斯文地方,可以想见沙汀是多么火 爆,当时的艾芜是多么的尴尬。当时其他代表总得“哑默”几个拍子,才能缓过 来圆场。因为这个会场闹崩闹僵都不好。 林斤澜说,艾芜对前因后果,场面动态,概不叙述。只说了“顶子”的事, 语调平淡,神态安详。他略略带出一个苦笑,不作任何解释。 林斤澜说,艾芜后来和刘真也说了这“顶子”。林斤澜第三次听到艾芜说 “顶子”的时候,明白这一拳非同小可,虽说起来不带感情色彩,但已是化不开 的疙瘩。虽是至交朋友,沙汀这一拳是打到艾芜心里了。 林斤澜说,沙汀勉勉强强地出发,主要是由于他的地位。他在地方吃得好, 喝得好,每天晚间一顿老窖白酒。居家外出,都有不招自来的侍候。他用不着 “就食”它乡,也无意奔波。黔滇文艺界也是他的天下,他想什么时候走走就什 么时候走走。郭小川还小,他的指令沙汀可以不管。 第一站是重庆。沙汀喝过晚酒,立即要听琴书,当地就立马组织。林斤澜1940 年后在重庆读书、生活了五六年,对川戏有些爱好,但对曲艺琴书不会欣赏,刘 真、就是艾芜也不会欣赏,可是大家都得陪着。名角一上台,沙汀戴上花镜,认 真又安静。名角唱罢,沙汀当场议论,说这一句好,说这一句改了。 重庆作协也在他的麾下,陪同的都是“长”字号,乘机询问行程,好去安排。 不料,沙汀一口回道: “难(懒)得捡足板儿印。” 大家一震。民间相传,人死后,灵魂须到各处捡回自己踏下的足迹。不想 “捡足板儿印”,那么,沙汀的意思,是不想再出去访问了。重庆作协的头头又 问身边的艾芜,艾芜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说,下一站是去贵阳,哪一天,买 几张飞机票,自然把沙汀计算在内。他也没有询问沙汀,沙汀明明白白听见,也 无异议。 时任重庆市委书记的,正是三十年代“左联”秘书长任白戈。任白戈当年写 诗做文,后来偏重做组织工作,逐渐弃文从政。三个老乡老战友现在都回到家乡, 市委书记虽说非同等闲,也要“偷得浮升半日闲”,请吃顿名掌勺的特色“便饭”。 又坐车兜兜风,聊聊天。林斤澜只能旁听,静静地旁听。他们叙旧中间,说到旧 人不在这个运动就在那个运动摔过跤。任白戈碍难沉吟,寥寥数语,适可而止。 只是吩咐秘书,下顿如何,再如何。可惜沙汀不泛口福,艾芜不是美食家,反应 平平。 林斤澜心想,他们谈文是谈不起来了。他希望他们谈文,谈艺术。 忽然,他们说起了公园,沙汀就说起了公园里的“笔柏”。“笔柏”是一种 观赏柏树,枝杈上尖下大,树型好像毛笔头。沙汀说公园(不特指重庆的公园, 好像是说所有的公园)的两行笔柏,单调,枯燥,呆板之极,弄得公园即不像寺 庙,又不像监狱。 沙汀对笔柏发很大的牢骚。林斤澜就不懂了,公园里有两行笔柏,不是挺好 的吗,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牢骚? 市委书记走了神。他大约从来没有注意到什么笔柏,公园他大概也走得不多。 艾芜诺诺,什么笔柏,他根本没有兴趣,他一句话都不插,任凭这位左联笔友, 嚷嚷单调的笔柏,占据了“浮生半日闲”。 万万想不到,沙汀没完。沙汀越说越兴奋,越说越上升,文章做到人文观念 那里去。说什么不是人的地方,更不用说人的公园……不免叫人想起“五四”的 战斗口号:“人的文学”。云云云云。林斤澜被他搞得非常糊涂,几十年来想不 通,沙汀为什么要生笔柏这么大的气。 林斤澜说,沙汀若当运动员,爆发力是够的。若当小学生,和“多动症”沾 边。他安静不下来,就是在咫尺之地,也不住地走动,打呵欠,说土话,常常指 手画脚,逼近对方。他不耐听人说,爱自己说。爱用手指头,指头戳及对方胸口, 对方只好后退。有时林斤澜已经退到角落,不可再退,可沙汀的指头还是戳过来, 便只好挺着。有时屋小人多,大家只好“促膝”。沙汀说得兴奋,但又张不开手, 就打拍子一样拍自己的大腿。一拍再拍,有时竟拍到邻座的腿上去,他却浑然不 知。有时还抓住人家的膝盖头摇两摇,人家是晚辈,让又让不开,也只好挺着。 艾芜温和之极,对林斤澜和刘真客气、细微而周到。 林斤澜对我说:“艾芜可能不喜欢我的小说,在访问期间一直没有跟我谈小 说的事。也可能认为我是主跟沙汀的,他没必要插嘴。沙汀看来看过我几篇小说, 我到西南来,他可能又过了一下眼。”林斤澜说,他在五十年代中期,写过一个 短篇小说,叫《草原》。写几个当年开发北大荒的“支边青年”(七十年代“知 青”的前辈),赶着一辆大车,穿过洪荒草地。这篇东西得到好评,当年没有评 奖,可上了权威性质的选本,林斤澜觉得已成正果,好像功德圆满,不再去考虑 它了。 沙汀问: “你写《草原》,胖姑娘怎么不见了?” 原来《草原》开篇一段,一个胖姑娘要上车跟着走,赶车的小伙子不让,胖 姑娘留下了。以后这一天的路程,没有胖姑娘的事,再也没有提起。 林斤澜说: “她没有上车啊。” 沙汀说: “你是写小说呀。后面要再提到,找个什么事儿,一句什么话,哪怕捎带两 句,也是个下落……” 沙汀说着,他的又手在空气中,迅速转圈,转圈。林斤澜盯着圈圈,听沙汀 嘴里小声又连声说: “画圆了,画圆了嘛……” 林斤澜在散文《事故》中说: “我一震,仿佛不经意的时候,眼面前的窗户纸,捅开了一个窟窿。 沙汀的迅速画圈动作,现在想起来,也还在眼前画圆。在我学习写作,特别 是写短篇的摸索中,渐渐有了‘结构’的念头,有了‘完整’的愿望,当前不只 是一个画圆。“ 这个关于结构的细节,二十多年来,我听林斤澜说过不止三次四次,想见给 他印象之深刻。林斤澜是极重结构的小说家,在这里可能找到某种答案。他受益 了。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