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林斤澜说,艾芜言语不多,可又处世周到,和生人会面,一定“找话说”, 以免冷落了别人。他声小气和,自律谨严,如乡镇教师牧师,不免也有点迂。 艾芜对林斤澜说,有一年,他接受任务到东北写钢铁工人,他对地方和行业 都不熟悉,无法“深入生活”。他只好守在工厂门口,等工人下班成阵出来,跟 着走,听他们家长里短。面熟了,艾芜才插得上话。说这些话时,艾芜平铺直叙, 无喜无忧,只是温和。温和得叫人觉不出他是在介绍成功经验,还是述说失败教 训。但,林斤澜说,在艾芜温和的笑容里,他还是发现了一丝苦笑,林斤澜为发 现这一丝苦笑,心口怦怦。 一天,四人被安排参观一个学校。不想进了礼堂,师生满座。这种场合就得 有作家代表讲话。沙汀垂着眼皮,艾芜就讲话了。他没有准备,只好一个个介绍 沙汀、林斤澜、刘真。他口讷,又不会幽默。那就介绍介绍作品吧,介绍作品一 般是说好话,吹捧。而艾芜是认真的人,也不善于吹捧。介绍到林斤澜这里,他 简直是“找不到北”了。迟疑了好一阵子,竟在学历上说话:“大学毕业”。他 竟又简单地在那里重复:“大学,林斤澜毕业。毕业,大学毕业了的,大学……” 那时的政治社会,不以学历为重,高学历常是累赘,反而受人鄙夷。农民作 家,工人作家,或者像刘真这样从小就从部队里摔打出来的作家,合时地受人抬 举。可是艾芜是把“大学毕业”当作好事、当作光彩的事来说的,他可没有鄙夷。 这就是艾芜的迂处。 沙汀可不迂。他有烦恼。他的烦恼是一个严肃作家的烦恼。林斤澜说,沙汀 几次在他面前闪烁其辞。比如:“……我没有写什么。没有。有一点点。没有写。 这几年,这一个五十年代,汤兄……”沙汀在路上总是戏称艾芜为汤兄。“…… 汤兄一本一本地出书——不过,我做了工作,很多工作,行政工作,没有人做也 不行。” 林斤澜说:“沙汀说是这样说,但他的烦恼显而易见。他没有向我和盘托出, 只是常常没头没脑地出来一两句话,又自怨自艾地撇开,掼掉,缩走。” 沙汀的经历是丰富的。他熟悉乡亲乡土,民情风情,他熟悉文坛,政坛也不 陌生。单单就是解放前夕,他蛰居老家四川绵阳乡下,搞地下活动。对敌我双方, 上下各阶层都有接触和深入。各种人物,形象鲜活,沙汀都可以呼之欲出。 林斤澜说,沙汀曾说小说写作‘故事好编,细节难找。’沙汀有敏锐的观察 力,写过《在其香居茶馆里》《兽道》《一个秋天的晚上》,现在倒是细节找不 到了?非也。艺术家沙汀的特点,是对丑的敏感。今天的艺术家,他能表现丑吗? 另一个原因,是时代给了作家,包括沙汀,一个紧箍咒。这个紧箍咒就是“典型 论”。 林斤澜说,“典型论”的塑形,首先来自恩格斯。“……现实主义的意思是, 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每个人都是典型, 但同时又是一定的单个人……”后来,苏联别林斯基“发扬光大”了“典型论”, 曰“熟悉的陌生人”云云。周扬们三十年代就把“棒”接过来,一直挥舞着。 林斤澜认为,“典型论”并不是文艺的豺狼猛兽,应是百花齐放中的一花。 不能供起来当作唯一,当作一切文艺的美学核心。鲁迅不是对沙汀说“能写什么, 就写什么,不必趋时,自然不必硬造一个突变性的革命英雄”吗?但时移事易, 沙汀不能不服从时代,服从周扬,服从“典型论”。且“典型论”还要服从“工 具论”呢,文艺家怎么办呢?沙汀怎么办呢?只有烦恼。 有一天,林斤澜问我看过沙汀的《记贺龙》没有。我说看过。他问写得怎么 样,我说不是太好。林斤澜笑起来,说:“《记贺龙》最初发表在海外报纸上, 副刊,连载。我读到的是一个翻印的小册子,当时不只是喜欢,实是震动了。这 是四十年代。五十年代在他的集子里,我又见到这一篇,立刻重读,可惜,删掉 了一些精彩的内容。比如,沙汀记录贺龙当年,称呼人多用外号:‘毛大帅那天 喝醉了……’‘搞刘瞎子去了……’又比如贺龙用粗话骂爱将,爱之深,骂得越 厉害。” 我问林斤澜:“你在访问期间问过沙汀删改的事吗?” “当然问过。我还表示了一个读者的惋惜,一个后辈的理解。万万想不到, 沙汀断然回答我:‘我没有删改!’这一下,我哑口无言。难道是我记忆错误? 不,记忆里多个精彩的细节一起闪光,闪闪如过电。 当时我心想,这位前辈自己做的事怎么会不认帐呢?我盯着这位前辈的脸看, 他全没有平时的骄纵模样,倒是垂下眼皮。我想他有烦恼,他到底还是一个作家 啊!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