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后来,我还发现,沙汀重新出版旧时日记,竟也删走一些很有个性的、抒情 的东西。而且,他给人写信和跟人谈天不一样。写信很留心,往往是一些社论式 的词句!“ 说这个话时,林斤澜直摇头。但林斤澜对沙汀表示理解。 访问西南,沙汀提前买了飞机票回成都去了。林斤澜决意到卡佤山去,独自 爬山。艾芜带刘真在缅甸边境上逡巡,寻找他三四十年前,跟随马帮出国的旧梦。 沙汀后来写了好几本小说,林斤澜读的一本是写解放前夕川西乡村动态的。 艾芜也写了不少,写了《续南行记》。但,两位这时的作品,远没有三十年代写 得好。 林斤澜说:“看来不出杰作,不是作家个人的命运问题。几代作家的聪明才 智,流离跌宕,吃苦操劳,作品都或多或少地栽在‘烙印’上。就是现在,这‘ 烙印’还在,不过是标着不同的字眼。” 后来的几十年,沙汀在北京的时候,林斤澜拜访过他。沙汀对林斤澜说,你 的哪篇小说怎样,哪篇小说怎样,其实说的是别人的,不是林斤澜的。艾芜就没 有再见面。沙汀艾芜的晚年是在成都度过。1992年,林斤澜听到一条消息:因为 沙汀艾芜拖欠住院费,医院说要把他们赶出去!林斤澜说,这不是医院的问题, 这是社会的问题,文化人和艺术家在社会的地位问题! 林斤澜说,艾芜一生苦难。青年时漂泊缅甸,回国后坐牢、挨饿、逃难。解 放后又坐牢,有虚衔也有歧视。他的家据说比一般人家还不如,破败,阴暗,狭 小,饭锅就直接放在近门的砖地上。艾芜能够忍受苦难。晚年写道:“年纪大了, 睡得少,有时不容易入睡。我就在睡了之后,闭上眼睛,尽量寻找绿色植物,或 者一片青青的麦苗,或者一丛绿色的竹林。这样的风景出现之后,就会有河流或 者一片水塘进入梦中。人也就慢慢入睡了。”他有梦幻陪伴,他有对付现实伤害 的办法。 1997年,林斤澜到成都开会,特别到新繁县,向艾芜的墓行礼。送林斤澜去 的四川作协的司机,抢在前面,整衣,三大鞠躬。轻轻对林斤澜说:“人太好了, 人太好了。”林斤澜说:“艾芜的墓在公园里,便于观瞻,不便静穆。” 接着,林斤澜又坐这位司机的车,到沙汀的家乡绵阳去,拜谒沙汀墓。 刘真到北京后,立马向中国作协当家人之一的冯牧报告,说林斤澜要叛逃出 国,到缅甸。 林斤澜说,这是在西双版纳的时候,他喝了寨主一竹筒家酿,把寨上刚买的 一把工艺刀拿出来,舞了舞,又倒在草地上。当时西双版纳当地几个文学青年也 在。当时刘真也喝过酒,就在寨主的竹楼上,在她看起来,可能林斤澜太异常了 :斯文滚地,手执尖刀,刀尖贼亮,眼神贼尖。当时有一句流行话:“筷子头上 也有阶级斗争!”不由得顿生疑心:怎么回事?林斤澜要干什么?这可是国境线! 逃亡!林斤澜要干叛国的勾当! 刘真向冯牧报告,可冯牧也许向北京作协问了一问,也许就没有问,把这事 压下来了。冯牧是个善良的人,宽厚的人,更不是一个糊涂的人。事情很明了, 倘若林斤澜出逃,紧挨西双版纳的就是缅甸。缅甸比中国好吗?没有。作为青年 作家,林斤澜当红。夫妻又那么恩爱,宝贝女儿还只有三岁。他有可能出逃吗? 不可能出逃。 哪知到了文化大革命,刘真在河北邯郸旧事重提,写信“揭发”。这回不仅 告林斤澜,还告冯牧和中国作协包庇叛国者。在文革,这是大了。军宣队那时进 驻北京市作协,把破案当作邀功的大事。第一次提审林斤澜时非常凶猛,不容分 辩,林斤澜之是气得发抖;第二次林斤澜硬是说明了当时情况,点了刘真的名; 第三次林斤澜开列了刘真告过的受冤者名单,包括北京作协的李方立。军宣队充 分调查,结果是不了了之。 林斤澜说:“1978年复出,受作家康濯之约,到湖南访问。受约者也有刘真, 在火车中相遇。刘真把猪蹄和鸡爪什么的拿出来,招呼大家吃,也有酒。十多年 了,什么都淡了,我顺便问起叛逃的事。不料,刘真说:‘是啊,是我检举的啊。 你就是要叛逃,我今天也这么认为。我现在有钱了,从前被冻结的稿费发回了, 你现在还想出国的话,斤澜,我可以资助你,真的。’哈哈哈哈,这样一个人… …”林斤澜哭笑不得。 林斤澜说,湖南回来以后,刘真和林斤澜的好友邓友梅同居。同居仪式,林 斤澜欣然前往,在座还有邵燕祥、张凤珠。他们的婚姻维持了几年。邓友梅说刘 真做菜时刀工很好。林斤澜说:刘真生得一般,却很浪漫。他们的离异主要还是 性格不合。刘真是爱邓友梅的,1982年,婚姻气数已尽,刘真还从河北到邵燕祥 家,邵燕祥本着能合则合的原则,把邓友梅叫过来,同时也把林斤澜叫过来作陪。 林斤澜明知不可逆转,但还是来了。 林斤澜说:“后来邓友梅和诗人韩北屏的女儿韩舞燕结婚。之前,刘真给邓 友梅写信。说,你要结婚,我就吊死在你家后门!刘真这人不是闹着玩的,邓友 梅吓死了,跑到我家,问怎么办,怎么办。” 林斤澜说,刘真这个人,实在说不清楚。但她“真”,她从来不在暗地里搞 阴谋诡计,这一点很好。 刘真1988年出国,定居澳大利亚。 这是意味深长的事。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