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政治要讲集权,讲秩序,政治讨厌反叛,讨厌“精神流浪汉”。批判王实味, 就是讲集权,讲秩序。当一大群人围攻王实味、不让辩白的时候,萧军当场喊话 :“喂……让他说嘛,为什么不叫他说话!”散会后,还说围攻是“往脑袋上扣 屎盆子”。这,实质上得罪到了毛泽东。后来萧军遭到丁玲、周扬、柯仲平、李 伯钊、刘白羽、陈学昭、艾青等人的围攻了,丁玲说:“我们共产党人的朋友遍 天下,丢掉你一个萧军,不过九牛一毛……” 萧军真的被“丢掉”了。罪名是“反苏、反共、反人民”。从1942年起,萧 军就开始了他挨批的长征。在文革,萧军和他的家属进入炼狱,他和他的妻子王 德芬被抄家、毒打、关押、劳改、批斗、示众;他的大儿子萧鸣脊椎被打裂,昏 死送到火葬场,几被火化;大女儿萧歌被工厂开除,不得不露宿街头;二女儿萧 耘,小学教师,每天揪去像动物一般向两千多名学生展览,不许上班,不发工资, 三十五岁还不准结婚;小女儿萧黛,十七岁,生性要强,挨批斗精神错乱,花季 死去! 林斤澜有小品,写文革之初的萧军: 揪人 ——“红八月”之三 老作家萧老,会武术,有传奇色彩。文化造反派开一卡车,兴匆匆到他家里 去乐意是抄点什么,再是揪人。 萧老上了卡车,向儿女们挥手,大声说道: “爸爸革命去了,孩子们,再见。” 萧军不把造反派放在眼里,的确达观过了头,当他说“爸爸革命去了,孩子 们,再见”的时候,他能想到后来家庭的遭遇吗?林斤澜说,萧军的“硬骨头” 袭鲁迅而来,是中华少有的气节,理当歌泣。而对于个人,不能不说是局限。鲁 迅就不做无谓的牺牲,柔石、白莽、胡也频、李伟森、冯铿被捕之后,“于是我 就逃走”。林斤澜还说,世界是复杂的,人是复杂的,萧军的局限还表现在看人 看事的单面性。好斗好胜,个人意气。不用说当年要杀端木了,就是其后五十来 年仇视端木,也是很不应该的——自己离弃萧红,又时过境迁,生的什么气呢? 林斤澜说:“文革时,我和萧军关在同一牛棚,一起劳动,不见萧军发牢骚。 爽朗,乐天,侠义依旧。萧军在劳动时,表现得非常积极,而且,极其难得—— 他感到劳动非常愉快。他的愉快不是装出来的。有一回拿水管子浇水,浇到人身 上去了,竟像小孩子玩水战一样起哄,全不管当时的劳动是‘奴隶劳动’。休息 时,在树林中,他卷样板戏本子,学走台步、念韵白。有玩笑性质。——当时样 板戏是革命圣经,怎么可以玩笑呢?不久,听说‘四条汉子’被捕,整个文坛成 了‘裴多斐俱乐部’,萧军伸五指,走台步,念韵白:‘一、网、打……尽!’ 他把世事看破了,他倒是真正的逍遥派。” 林斤澜又说:“萧军在我面前从不谈文学,更不谈我的作品。私下觉得他对 文学,只做几句旧诗词,已经无梦。令我想起‘昨夜无梦过邯郸,’萧军过邯郸 (做梦的地方),也无梦。他的兴趣在考古上,自嘲‘盗墓’。他的古体诗,应 酬的书法,水平一般。他的笔粗,文学成就远远不及萧红,当然不及端木,也不 及骆宾基。” 林斤澜又说:“萧军八十岁时,北京作协在民族文化宫为他开会祝寿。周扬、 丁玲等仇家都莅临致贺。历经沧桑,大家都赞美萧的为人。萧声明从此封笔—— 作家因各种原因,不见写作者不少,而当众声称封笔者不多。我向前致贺,他笑 道:‘到时候大家都一样,你也封笔。’可是我想,我为什么要封笔?” 林斤澜说:骆宾基人品很好,性倔守拙,宁折不弯。“文革下放农场,”林 斤澜说,“几个作家果园守夜,夜里旧习复苏。我说三十年代女作家,文采萧红 第一。有人斟酌,历数女作家。这时骆宾基大声喝问:‘男作家又怎样!’气势 仿佛兴师动众。我回答:‘男作家不好说,排名排定了,鲁郭茅巴……骆宾基倒 吸一口冷气,憋住,喉间咔咔有声。’很明显,对萧红,对郭茅巴,他的心中自 有排法,他的排法不易改变。” 林斤澜说,骆宾基铁骨铮铮,但缺点明显,那就是僵化。文革首年6 月18日, 骆宾基贴出《赵鼎新是左派》的大字报,文内举例说“周扬也是左派”,即成焦 点。——延安时,毛泽东说:周扬这个人,长处是听党的话,党犯错误,他错误, 党正确,他正确。可是建国后,周扬慢慢地摸不牢党——毛泽东的脾性了。终被 抛弃。清算文艺,说建国后17年,走的是资产阶级的黑线。周扬当是资产阶级代 表人物。骆宾基认定不是这样,誓死捍卫说,17年,走的是红线!决不是黑线! 林斤澜说:“因为这个,骆宾基被斗得好苦。但,他不认错,决不认错!后 来我和他一同关在牛棚,他还是这个问题。军宣队找他谈话,他不低头,还是说 :‘17年,走的是红线!’后来北京卫戌部队副司令员对他说:‘你不认错,好, 我们有地方搁你,半年之内,不会有人理你!’骆宾基回到牛棚,流泪了,居然 对我说:‘斤澜,5 年后,赶上你们,归队。’” 林斤澜说:“现在想来,什么黑线红线,17年,大家细细找找看,有多少好 作品,有多少可以流传下来的杰作,一部《茶馆》,一部《山地回忆》,此外, 大家自己报名吧。文艺界走到八十年代,‘紧箍咒’松了,多元了,才出现了许 多好作品。——什么‘周扬也是左派’,骆宾基难道一点也不知道,周扬打人那 么在行,栽在周扬手里的文艺家还不够少吗!” 林斤澜说:“骆宾基认真,不会逢场作戏。革文化之命,意在打倒刘少奇。 ‘揪刘火线’出现后,文坛已无票房价值。‘敌’‘我’双方都在走过场,骆宾 基的坚持‘红线’,活像堂吉诃德与风车战斗。” 林斤澜说:“文革之后,有人把骆宾基认作‘左线’,骆又不能接受,老泪 纵横,铁骨僵化了。和几个人共编刊物,向我约稿,他特别指出:‘朦胧的不要 ’。我非常了解他的文艺观,传统,守旧。后来我编《北京文学》,努力创新, 走回归文学的路子,骆宾基意见极大。他说到文学和政治,声似霹雳,仿佛控诉, 有一天,竟然又老泪纵横,呜呜咽咽……” 林斤澜说:“骆宾基是作家,一生只有小说。他的工夫在写实上。他主张‘ 真实现实主义’,他的代表作,比如小说集《山区收购站》,的确见出写实的工 夫。这种写实的工夫不是一般作家能够达到的。可八十年代文艺不再为奴,回归 本体之后,他又写不出来,埋头金文考古,是文坛一谜。我想他是写不下去,写 实也‘实’不下去。又不会做假。连考古也不被理解,很是忿闷。” 林斤澜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骆宾基已经半瘫不能走路,可是坚决上街, 向解放军献花。 林斤澜说:端木蕻良与硬汉萧军、骆宾基很不一样,是另外一种作家、另外 一种人。 端木读透古今中外,重思考,多理性。一次说:“我都不明白《包法利夫人 》多么了不起!”有独到见解。他提出“意象现实主义”的文学主张。举例《红 楼梦》,说《红楼梦》有两种现实主义,其一是写实主义,写实也就是写“真”, 其二是意象现实主义。说其一不是曹雪芹的风格,其二才是。他说的意象大概是 象征的意思,他说自己每每读到“形象”,总要思索形象后边的意蕴。 林斤澜说,耄耋端木的艺术主张,当时竟和几个青年评论家不谋而合。保守 者气愤,以为标新立异,或曰:“又出妖蛾子了!”——他有新思想,这又不是 萧军、骆宾基能够做到的。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