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林斤澜说,端木出身于清华大学,做过复旦大学(流亡重庆)的教授。21岁 写出长篇小说《科尔沁旗草原》。后来郑振铎读了,驰信端木:“这将是中国十 几年来最长的一部小说;且在质上也极好。我必尽力设法,使之出版。这样的大 著作,实在是使我喜而不寐的:对话方面,尤为自然而漂亮,人物的描状也极深 刻。近来提倡大众语,这部小说里的人物所说的话,才是真正的大众语呢! ”郑 振铎还预言:“出版后,予计必可惊动一世耳目。”1939年,《科尔沁旗草原》 经历了长达六年的辗转终于问世,立刻惊动了华夏文坛。批评家巴人评论指出: “直立起来的科尔沁旗草原有他最大的成功之处,语言艺术的创造,超过了自有 新文学以来的一切作品;大胆的,细密的,委婉的,粗鲁的,忧抑的,诗情的, 放纵的,浩渤的……” 我问林斤澜:“你说的骆宾基写实工夫好,而端木蕻良才华横溢,但他们终 究没有写出光芒四射、流芳百世的作品,这是为什么?” 林斤澜答曰:“主要是荒废了!文学创作非常复杂,除了写什么如题材、怎 么写如方法,还有政治的气候、周边的环境、自我的心境等许多问题。特别是后 来叫做”时代烙印“的东西,更加害人。骆宾基和端木较早就拘谨了,到北京之 后几乎不能写作。如端木,他熟悉的题材,比如‘三厅’(歌厅、舞厅、咖啡厅 ……等城市生活),他能写吗?他写过京剧《戚继光斩子》,为解放台湾鼓劲, 他把赵树理小说《罗汉线》改编成评剧,为的配合宣传《婚姻法》……胡风出事 之后,糊里糊涂两人也给缠上,审查随起随落,不戴帽子,不做结论,不死不活, 特别难受。等到允许‘多元’,三十多年过去了!重新拾笔,光芒已无,何来流 芳!——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老病的端木有时还情不自禁地说:‘那时一天写 一万字!’并做手势似扫落叶。” 林斤澜说,他知道端木蕻良这个名字,在十三四岁。《爷爷为什么不吃高粱 米粥?》,题目那么长,一看作者,端木蕻良,名字也比别人要长。后来再看一 篇《遥远的风沙》,端木写的是关外、草原、森林,沦落的国土、铁骑和屠刀。 因此,“我生长在江南鱼米之乡,还一点不懂文学,倒是已经有了一般少年人的 幻梦,总以为远方为好,别说风沙,连铁骑都可以浪漫起来。” 四十年代,林斤澜在四川贵州一带充当流亡学生,一边谋求生存,一边读书。 读到端木部分小说,与前不同:写都市生活,写抗战大后方的畸形人物。例如短 篇《生活指数表》,通篇是两个男女青年的对话,细巧让人惊讶。林斤澜以为懂 得一点文学,自己“断定先前是为粗犷感动,如今是让细巧愉悦”。文革之后, 林斤澜才敢问端木,端木啊啊几声,仿佛记起,说了一句:“你喜欢这些东西?” 似惊弓之鸟,又禁不住欢喜。 林斤澜说,端木也写歌词,才情奔放时写的《嘉陵江上》流行甚广。热血男 女唱,流亡学生唱,晚会上唱,专业歌会上唱。 那一天 敌人打到了我的村庄 我便失去了我的田舍、家人和牛羊 如今我徘徊在嘉陵江上 我仿佛闻到了故乡泥土的芳香 一样的流水 一样的月亮 我已失去了一切欢笑和梦想 江水每夜呜咽的流过 都仿佛流在我的心上 …… 林斤澜说,端木是他的第一个上级。北京市文联成立不久,林斤澜到文联创 作研究部工作,端木是部长。端木驼背,早就哈腰,声细,气虚。没有关东大汉 的硬朗,没有铁马金戈的气派。“我开始学写小说,他是关心的,尽力的,他巴 不得部下赶快打响。他看我最初的稿子,如阅卷,还写评语,如对学生作业。我 们还不是专业写作,或多或少做点机关工作,和大家上下班。有时要看个好电影, 找他告假,他会说:给我也买张票。他也溜出去。” 林斤澜说,政治风浪初起,端木就不多说话了,谨慎疑世,应付环境,回避 深藏,如野兽钻洞。论人论事,偶露嘲讽,用字不多,每每锋利。文联秘书金寄 水,真正多尔衮的后人,此人饱经沧桑,回避是非,有时委婉其词,又多见识。 他拿四字总结端木:“恃才傲物”。 1955年,胡风案发,株连者众,“恃才傲物”的端木,和胡风并不友好,但, 从此挪到苦难的世界!林斤澜说,端木住在文联机关一室,窗户外面是走廊。从 不打开,挂着窗帘,再外挂一条军毯。为隔音?为避光?为幽室静心?林斤澜有 时敲门进屋,先要摸黑,如同走进一个黑洞洞。 林斤澜说,回回走过窗外,从来不见声响。啊,一直挂着的军毯,是幕是幂? 是迷是谜?在端木的散文中,写到过野兽受伤,藏身洞中,悄悄自舔伤口…… 端木不能在创作研究部了,到《北京文艺》当一般编辑。 后又下放石钢劳动,编写厂史! 文革来了,端木挨了斗,挨了打,住进牛棚,这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有一天,军宣队对作家们宣布:“以后你们这些人,每个月,发二十块生活 费!” 鸦默雀静。这种情况下总是鸦默雀静。可是,端木喉咙咔咔响了半天,说: “我家……还有一个……小女儿。” 声如游丝,真切由衷。 “他的声音,他的语调,显得非常的凄凉,”林斤澜说。 林斤澜说,他和端木“发配”到团河农场,编在一个班,住在十来个人的屋 子里。凡节日,不许外出。不许外出便蒙头睡觉,林斤澜醒来披衣起床,无意中 哼哼道:“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端木歪在斜对面铺上,全身不动,单 单一双手贴身摇晃,贴身摇晃…… “在农场,端木一回向我说起审他几十年前的一件事,”林斤澜说,“这件 事我已忘了,只记得让端木罚站。端木轻声对我说:‘站着就想起来了吗?站着 就想起来了吗?站着就想起来了吗?……’只重复这么一句,但听得出来,一声 比一声不胜愤愤。 有一回给假回家,他的老哥哥送他回到农场,天寒地冻,风大屋小。老哥哥 不禁流泪。端木也是轻声说:‘哭什么呀!哭什么呀!哭什么呀!’只重复这几 个字,这回听出来不只愤愤,还傲傲,就是多尔衮后人说的‘恃才傲物’的傲。 金寄水所言近二十年了,原来这个傲还冷冻着!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