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还有一回,端木小声告诉我:心脏漏血。说夜间躺着,自己都能听得到咕哧 咕哧漏血的声音。他和我不是医生,这个症状不一定叫做漏血。但从屋里出来, 端木不言病,不请医,不要求照顾。其实,他已半残。“ 林斤澜说,回城之后,端木在虎坊桥叫做小白楼的小小黑屋里,和哥嫂同住。 一天,一位芳邻——文联的工作人员,不知为了什么事,推门进去。忽然,端木 扑通跪在地上!为什么跪在地上?受的什么惊吓?这是癔病!左右芳邻,说起端 木一跪,不胜唏嘘。可在场面上,仍然高呼打倒端木,揪他挂牌打揍的,也是芳 邻! 林斤澜说,知青插队之后,北京发明干部插队,发配他到平谷县。有年春节 ——这是个六亲不认的年头,拜年也算“四旧”,不过林斤澜还想去看看端木。 端木夫人远在云南,不可调动,老哥哥已经辞世,老嫂嫂也老了,勉强能做饭。 林斤澜进屋,端木眼睛一亮,随即又暗了下来。林斤澜坐下说话,才三五分钟, 只见端木眼皮粘连,脑袋颤颤似瞌睡。林斤澜提高点嗓门,端木又撑开眼皮,口 里嗯嗯呐呐。不一会儿,眼皮又颤颤粘连…… 林斤澜暗暗吃惊。那时人心都灌了铅,又重又冷,可林斤澜给他拜年,他怎 么是这种神态呢?“我这回是看见一盏油灯,”林斤澜说,“油尽灯干,火苗‘ 扑落’——‘扑落’是土话,说火苗‘扑’地上升,立即下‘落’。不定哪一‘ 落’,再也‘扑’不上来,‘落’进无底的黑暗……我的灯虽说油多了一点,但 似乎眼见近底。民族悲剧,实在演得太长,太煎熬人了!” 不料,奇迹发生,端木熬到了新时期。他就像枯死的卷柏一样,逢水又吐绿。 夫人钟耀群调回北京,而且,端木那双被砍伤的作家的手,居然摸索着《曹雪芹 》的写作了。 林斤澜说:有一次,文艺界劫后盛会,生死两茫茫的老朋友,云集北京。他 没有去,托人送去一瓶酒,附条致歉。他在家闭门,写他的“意象现实主义”。 端木这个病秧子,在文学上胜过两位硬汉子,是文学养育生命,或是生命养育文 学?奇怪得叫人说不清。慢慢地,春蚕吐丝一般,在夫人的帮助下,计划中的三 卷本,硬给完成了两卷,端木这才真的死掉!病秧子死在事业上,居然死得比萧 军、骆宾基都要迟! 林斤澜说,端木收藏古币,收藏古玉,收藏古瓷,同时收藏石头。端木自己 说,在常人看来只能用眼睛看的石头,他能用耳朵去聆听。他说:“石头会发出 声音来,而我能够听到。”石头是有灵魂的。他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十年复十年,孤身与石为伴。端木是卷柏,也是石头!端木死掉了,他的作品还 在,石头还在! 林斤澜说,《曹雪芹》见出端木的功夫,但还不能算是杰作。最大的原因, 是端木的写作方法出了问题。曹雪芹没有留下身世资料,端木断定贾宝玉的原形 便是曹雪芹,那么,考据校对,返回原形,岂不就是曹雪芹的生活了。因此,端 木想象的写作的翅膀终被《红楼梦》捆扎,被贾宝玉折断。 林斤澜说:“端木有城府,说话并不坦率。他没有写过对我的评论。1962年, 老舍三次主持讨论我的作品,端木给我戴了高帽,说:‘林斤澜就是中国的杰克 ? 伦敦,就是中国的霍桑’。他是‘说好话不花钱’。这是唯一的当众的评论。 ——他曾讽刺高鄂,把红楼梦给糟蹋了。自视很高,视人就低,实际上,他对我 前期的作品并不会真正的喜欢,我的《绝句》《微笑》,他可能欣赏,从他的只 言片语听得出。后来我的‘矮凳桥’‘十年十癔’,他就没法再看了。” 端木死后,林斤澜约写一组纪念文章,其中有汪曾祺的,他自己的叫《他坐 在什么地方》。 林斤澜认识杨沫较晚,1962年底。 林斤澜在《杨沫心态》里开头写道: 杨沫是抗日战争前入党的老革命,是四十年代开始写作的老作家。当然,他 比我年长,就不说是长辈,也是长者。但一直连名带姓地叫着,正南巴北角叫声 老大姐的时候……好像也没有过。反倒跟她说,你打响的作品是《青春之歌》, 那是五十年代写的。把你也算做五十年代,和我们一起混吧。她笑道,你们要我 吗?那好那好,一起混热闹欸(欸ei,特别是在语尾写上这么个冷字,记下杨沫 的老北京口音,和老年青的口吻)。 林斤澜家有一本《自白——我的日记》,是杨沫送给他的。扉页上写道: 斤澜同志: 里面写到你,看看我对你的敬意。 杨沫 1986年、1 “日记”1971年六月三十一日开头写道: 在“文化大革命”中,最易暴露人的真面目。当人处在“危险”关头,保护 自己第一,还是坚持真理第一,常是考验一个人的试金石。文联中,除了浩然— —他为保护我这个并没有什么问题的人,受了不少委屈和打击。我最佩服的还有 林斤澜和骆宾基。(他们二人还都是党外人士)第一,林决不看风使舵。那些造 反派曾经努力拉他,但他却和我这个半专政的人成立了“战斗队”,决不倒向得 势的造反派那一边。尤其当无辜的浩然,被没完没了地挨批时,他竟敢在文联大 庭广众中高喊“浩然是好人!”而且他也看透了那些“革命”的文艺理论。他向 我说过,他在这种情况下,决不写作品。但是我却做不到。(也许他比我年轻的 缘故?) 两段文字看出,林斤澜和杨沫互相尊重,两人的关系是融洽的,密切的。和 我的闲谈中,林斤澜说,杨沫是个平和的人,通情达理的人,容易接受新事物的 人,与不同时代作家相处很好的人。他不仅认识她的丈夫,还认识她的先后情人。 这话使我对杨沫产生兴趣。大致说来,作家在男女方面不自闭,是不陈腐不落后 的人,观念往往新进,作品往往新气。林斤澜“查无情人”,但对好友汪曾祺和 高晓声的艳遇是认好的,欣赏的。汪曾祺说林斤澜的《溪鳗》,有个主题就是 “性”,评论中摘录一段,说:“这不是写性写什么!” 林斤澜说:“杨沫同我说,她喜欢《邓肯自传》。邓肯是位舞蹈家,《邓肯 自传》写叛逆女性的女权主义,写性解放,就是今天看来,仍然特别,大众不能 接受。比如傍晚,邓肯在沙滩上,遇一陌生男子,旋尔性交……” 林斤澜说,杨沫的家庭极其复杂。杨沫和马健民结合的时候,双方已经各有 一个女孩子。杨沫的叫徐然(张中行生),马健民的叫马淑敏。结合后又生了几 个男女,其中有写《血色黄昏》的著名的老鬼(马波)。林斤澜说,杨沫夫妇可 能有协议约定,马健民是家中有家,他和漂亮的保姆相好,保姆是马健民的河北 老乡;杨沫是家外有家,她在香山有个写作的房子,有个胃下垂的男秘书(杨沫 日记中称“小康”),和她生活。2005年6 月,老鬼(马波)为写《母亲杨沫》, 访问林斤澜,惊叹林斤澜对他家庭的熟悉,并说这个男秘书人品极坏,文革时带 造反派过来,做事恶劣。老鬼还谈了一些家庭丑事,林斤澜说,“丑事要有根据, 夫妻吵架时的气话,往往不实,少写为宜”。 马淑敏也到文联机关贴过后母的大字报,作风败坏云云。草明们接过火把, 不过在文艺圈子里,也只是闲谈的小菜。 林斤澜说,杨沫对共产党忠心耿耿,她说自己的经历是革命加文学。我想, 是否再加上爱情?杨沫著有《我的三个爱人》,当然还不能把胃下垂的男子计算 在内。她一生爱有多少男子?我们今天看来,当是笑谈。愿她在九天或者九泉, 灵魂充满朝气!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