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杨沫的入党,是马健民介绍的。因此杨沫对丈夫感激一生。1963年8 月17日 日记中写道:“……小胖当时说我:‘你真奇怪,你怎么能和这样的人生活了这 么久……’(过去她这个直率的、什么话都敢出口的孩子,就说过不止一次:‘ 要是我,早跟他离婚了。’)我冷静地想了想,拉住孩子的手,轻轻对她解释说 :‘小胖,你不大知道,……我是他介绍入党的,是他帮助我走上了革命道路, ……这一点,我是永远感激、永远不能忘掉的。’” “我母亲对我们子女是不管,”林斤澜转述老鬼的话,“她只管她自己的, 她只管她的‘革命和文学。’对子女的信条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因此,子 女们做出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来。小女儿小胖被人谋害,真是“置之死地”, 但没有“后生”。老鬼(马波)“后生”。杨沫写道: 1967年春夏之交的一个上午,我家有十个男女红卫兵闯进家门。……有个特 壮的小伙子先把姑姑和侄女锁在东屋里,然后跳到北屋把里面的一个大姑娘用绳 子把手倒绑得紧紧的,接着在她嘴里塞了满满的一嘴破布,最后把她推倒在床, 接着一把大斧头猛地劈开了我的大衣柜,把柜里的几百元钱、二百斤粮票和一个 不错的收音机拿到手,最后对倒在床上的大姑娘说:“告诉你,不许你报案!为 了革命,我要大义灭亲!不然,小心我们还得再来砸你们!” 原来这壮小子就是马波。 马波和一伙同学抢了自己的家,然后去越南抗美。几次跨越中越边境,被越 南边防军狠狠揍一顿赶回中国境内。誓不罢休,又要偷越国境时,被中国边防军 捉住,也狠狠揍了一顿。 后来,马波又忽然决定去艰苦的内蒙,要在茫茫草原大干一番事业。可是人 家不收。于是用刀割破手指写血书,感动了当地的司令员,批准去西乌旗的一个 牧场劳动。不久,打成了反革命。 当了反革命,他受的罪可大了。请看他的回忆:“赵干事打开抽屉,取出一 堆铐子……他拣了半天,拣了一个既小毛刺又多的,摘下原来的铐子后,复员兵 把我的双手扭到背后,铐了半天也铐不上,铐子实在太小了,最后,还是那位复 员兵痛快,他把我的手腕按在桌子上,两个(铐子)眼对准,用拳头狠砸,终于 铐上。”俩胳膊血液不畅通,酸麻酸麻,肩韧带阵阵剧疼。我只好用剜肉补疮办 法,把双臂尽量往前拉,任手铐深深勒进皮肉里…… 罚他上荒无人烟的石头山去打石头,背石头。一个人住在山洞里好像狼一样 过着孤独的生活。打了石头,又几吨几吨地一个人弯着腰从深坑里向地上背。他 真有些像野兽了,不洗脸、不洗手、不洗换衣服,像个原始人,整年整月一个人 住在山洞里,成天吃着粘着牛粪的食物,多少日子看不见人迹,实在烦闷极了他 就对着苍茫天际,像狼一样怪嚎、怪喊,以发泄胸中的积闷……因为长期不说话, 当他以后回到人群中时,几乎都不会说话了。 林斤澜说,他有一天到杨沫家,马建明也在,马波恰巧回来。模样凄惨,那 场景令人惊异,至今难忘。 好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我觉得,作为母亲,她是可怕的。纵然子女是 做爱的附带物,但已经生下,就得养好,这不仅是对家庭负责,也是对社会负责。 一个不负责任的母亲,命怎么革得好,文学上怎么成龙成虎,都是畸形的。 “杨沫说的‘战斗队’,是怎么一回事?”我问林斤澜。 “这个战斗队,就我和杨沫两个人,哈哈,杨沫取了个名字,叫韶山战斗队。” 林斤澜答。 “那你是怎么战斗的呢?” “主要是摆摆姿态,那时基本上谁都加入战斗队。我和杨沫也贴贴大字报, 指出文联机关的缺点——缺点确实是有的。但,没有批判谁,或人身攻击谁。” 林斤澜在我面前,从没说过杨沫的“不是”。而我想杨沫的“革命”,多半 属于幼稚、狂热和糊涂。她懂得世界史吗?她懂得中国近代史吗?她懂得怎么样 才能使中国繁荣富强,人民安居乐业、真正当家作主吗?而建国后的历次运动, 从批《武训传》、反胡风、大跃进,直到发动文革,杨沫都是赞成的,认为不会 错。杰出的知识分子不是这样的。 杨沫的一生,是“革命加文学”的一生。她视写作如生命。——林斤澜“向 我说过,他在这种情况下,决不写作品。但是我却做不到。(也许他比我年轻的 缘故?)”“这种情况下”,是非混淆,人妖颠倒,是文学创作的好气候?精明 的林斤澜“决不写作品”;杨沫呢?“我却做不到”,她要写。她写《青春之歌 》下部,至1975年1 月,《东方欲晓》初稿完成,五十多万字。 那么,对杨沫的文学创作怎么评价呢?林斤澜说:“她的《青春之歌》还是 写得不错的。”“不错”到底有多少好呢?有多少值得夸耀呢?林斤澜又说: “老鬼对我说:‘我妈的观念是,革命加爱情等于文学。’”“那么,你认为老 鬼说得对还是不对?”我问林斤澜。“对,当然对,”林斤澜答道。 《青春之歌》是我读过的。那是在文革。我还读过《红日》《红旗谱》《红 岩》《保卫延安》《林海雪原》《三家巷》《野火春风斗古城》《三里弯》《艳 阳天》……我心虔诚,废寝忘食,那是经典啊。很后来了,我才知道,那不是纯 正的文学,更不是经典,我的思想被强奸了,我上当了。我错读了一大批书,后 果严重! 杨沫离开张中行,在文学,肯定是不幸的。丁玲不是走着一条下坡的路子吗? 萧红倘若没有鲁迅的熏陶,萧红很可能不是写出《呼兰河传》的萧红。杨绛也一 样。林斤澜倘若没有老师梁实秋、焦菊隐、郑君里、张骏祥……倘若不把沈从文 当精神先导,岁月浑浑,林斤澜能有今天的成就? 但,林斤澜赞美杨沫的心态。请看林斤澜《杨沫的心态》: 杨沫有言:“……无数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的中青年作家,他们令人目不暇 接的好作品,令我又喜欢又望而自惭,却也不气馁。给我鼓舞的是:文学应该是,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百花齐放嘛……” 林斤澜以为杨沫可贵。一是“喜欢”,二是“望而自惭”,三才“也不气馁”。 “喜欢”很是重要,这是对新人新作的态度。“望而自惭”很不容易,有对比, 有反思。“也不气馁”也很难得,她还要探索前进。杨沫和许多老作家对比强烈。 林斤澜说:“这是一个老作家多于新进作家的时代,后浪推前浪,后浪生猛,前 浪堆积。……只认牡丹的眼睛,看见罂粟等于海洛因,看见桃杏等于妖精……怨 拥挤,怨挤兑,怨兑换了真理,怨真理给闹得苍白、枯槁、僵硬了!……谁都有 怨,洒向人间都是怨,怨言何其多,人人多怨亏待了自己……失落感。孤独感… …”于是发话:“他们这一茬儿,吃狼奶长大的。”又打比喻:“窗户打开了, 新鲜空气进来了,苍蝇也可以进来,蚊子也可以近来,苍蝇会带来痢疾,蚊子会 带来疟疾……” 更有个别老作家,让怨成了恨,指着新作品:这是干什么!他们要干什么! 这些人都姓什么! 可是,杨沫不是这样。杨沫说: 记得一位青年作家曾坦诚地告诉我;《青春之歌》是一个“表达既定概念的 作品”。这句话很使我费了一阵思索。我最后对这个评价的解释是:《青春之歌 》作者的目的是宣扬革命。为图解“知识分子必须走革命道路”这一概念,而创 作了《青春之歌》。 青年作家的话值得思索。因为从我来说,真是那么回子事儿! 这就是杨沫的好心态。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