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百里喜事 ——林斤澜与他的少年故里 温州处东南一隅,山不深,海却非常地辽阔。上个世纪二十年代,除水路之 外,只有一条公路通往东西。瓯江在括苍山脉的丘陵腹地静静流淌,到了温州城 边,与东海相吞吐,色彩桔黄。江心屿蹲两岸之间,显得非常的青翠和安静。 温州历来是兵家不争之地。争什么呢?自给自足,仓廪不富;海边弹丸,没 有要道。这里不出揭秆振臂、呼风唤雨的人,也没有成名的强盗或劫匪。这里不 见嘹亮的金戈铁马,也不见成阵的刀光剑影。中原降服了,温州早就降服了。 三国时,这里隶属东吴,可孙权清楚这个地方吗?我很怀疑。谢灵运流放到 温州,就是流放到一个死角。此公后来扣有谋反的罪名,在广州砍了头;倘若仍 在温州,恐怕皇帝佬儿硬找理由,也不容易。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是谢灵运写温州的千古名句。永嘉四灵的 赵师秀,“偷”了谢灵运,写下《约客》:“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这末一句“闲敲棋子落灯花”,我以为写 出了从前温州人的处世情形。 可以说,这种处世情形一直延续到抗战时期。那时温州人闲适,不像今天疯 狂捞钱,在全世界拼死拼活。 “青草池塘”,在林斤澜的文章中,也不知重复了多少遍。 1923年,林斤澜出生在温州城的百里坊。那时百里坊,长为城区四大街道之 冠,春去夏来,感觉是落没的,沉寂的,荒凉的,甚至是神秘的。 百里坊曾经的风光是马银潢眼药店。马家原本姓朱。多尔衮铁骑闯入京城, 大明子孙鸟兽散尽,其中有人揣着象棋中一“马”(复辟后凭此认合),带着宫 廷眼药秘方,来到偏远的温州。这情形近似流亡江西的八大山人。——马银潢眼 药店有个标记,大葫芦,大葫芦在百里坊的风中“咣当咣当”了几百年,声名卓 著。后来“东洋”的老笃眼药来了,马银潢的大葫芦也就悄无声息地收起来了。 林斤澜在散文《遁糖麻糍》中,写到“墨黑飘香”的眼药老店里,常年站着一位 白髯飘飘老人家。“一碗麻糍,站着摸一个,摸一个,一下儿就吃完了。” 这位白髯飘飘老人家,是诗人马骅(莫洛)的父亲,马银潢末代店主。 年已九十的马骅先生,说百里坊口那花炮店的焰火,雨伞店老大老大的油纸 伞,灯光店那对大灯笼,都曾出过风头。篦箕店是一对老年夫妇厮守着,店面越 来越窄,光线越来越暗,随着老年夫妇枯死,篦箕店再也无人记得。 谷宅店的“大红袍”和“乌麦麦,”那滋味几十年来还留在老人的齿缝间。 谷宅店是有名的酒面店儿。老谷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养尊处优,老谷把她当作皇 宫里的小公主。女大当嫁,几年来为女儿的嫁妆张罗了又张罗。金银首饰,器皿 家什,铺陈衣箱……喜事那天,八抬大轿五彩缤纷,百里坊一半的人过来帮忙, 看热闹的人山人海,百里坊要裂了!好事过头变成了坏事,“谷宅店嫁女儿嫁穷 了”的话四处传扬。谷宅店果然一蹶不振,不久就销声匿迹了。 百里坊有两条小巷:大墨斗、小墨斗。据说大哥住大墨斗,小弟住小墨斗, 他们的父亲是一个木匠,很好的木匠。父亲死后,大哥小弟也是木匠,很好的木 匠。他们后来呢?他们的后代呢?可就谁也不知道了。现在的老人,只知道当年 小墨斗住着两个老男女。男的大家叫他陈师爷,眼大脸长,面色苍白,不见皱纹。 长年穿一件长衫,长年帮人打官司,写呈文。后来忽然没了生意,便在门板上贴 上“代笔”,代人写信,写契据。那女的是陈师爷的丈母娘,稀疏的白发在脑后 绾成一个小小的螺蛳壳。人极和气,她和女婿过日子。这对无子无孙、无亲无戚 的老人,非常和睦。哪年死的?没人说起过。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初,住在百里坊的马孟容、马公愚正值二十多岁,神采飞 扬。朱自清在温教书,同两位画家过往甚密。可在百姓心中,他们都不是知名人 士,都没有地位。谁有地位?赖粒元!“元”是名字,“赖粒”是“无业流氓” 外加“抱打不平”的意思。夏天近晚,赖粒元约个三朋四友,双腿莲花,盘坐在 石桥上喝“老酒汗”。石桥当作护栏的石板,被人的屁股多年磨来擦去,早已光 溜溜亮晶晶了。赖粒元在坊间为人讲案,公平合理,人所钦敬。但他的名声大振, 是挺身到四顺堂尼姑庵的事。——尼姑庵来了个年轻漂亮的尼姑,几个小流氓闯 进去,定要小尼姑出来陪酒,老尼姑两腿下跪、苦苦求饶都不行。赖粒元闻风而 至,狠掴巴掌,小流氓立时鼠窜。 世事沧桑,尼姑庵后来改成了小学。据说那个年轻貌美的小尼姑,后来成了 抱孙子的老奶奶。赖粒元呢?赖粒元“镇反”时由于凑数,枪毙了! 百里坊的传说,哪个最久远?当是举人坦的故事了。说是盖满房子的地方, 原来是一片荒坦。荒坦上横七竖八的暂厝的棺材中,有一具新的,死者是个孕妇。 每天深夜,少妇抱着婴儿从棺木中出来。不见步履,阴风一阵。鬼魂母子,来到 八字桥头南货店,买几个铜钱的奶糕,然后又阴风一阵,回到荒坦的棺材边,不 见了。情形天天如此。令人奇怪的是,那南货店的钱柜里,每天都有纸钱灰…… 啊,这是感人肺腑的母爱!母亲的鬼魂,天天为自己的孩子买奶糕……接着 是,后来有人发现了棺材里婴儿的哭声。于是棺材打开,女姓死者双目微闭,面 似桃花,嘴角显出无声的笑影。男婴依起,被人抱养成人。十多年过去,考试中 了举人。 岁月流走,多少人物和故事被风带到高山和大海里去了。百里坊汰洗不去的, 只有两棵千年大榕树,一在百里坊口,一在八字桥头。至今巍然一团,翠绿欲滴, 鸦雀阵阵! 林斤澜散文《榕》,描写了百里坊两棵榕树,他家老屋的周边: 半个世纪前,这个小城一过黄昏就墨黑。我老屋在百里坊,从大街(街名, 今叫解放路,与百里坊垂直——程绍国注)回家要靠耳朵,听见碎叶声,那是坊 口了,朝黑洞洞里转弯就是。坊口有一株榕树,两人抱不过来,不知多少年纪, 我父亲就听着碎叶声朝黑洞洞转弯的。那枝叶重叠,大街若黑如鬼墙,树下就好 比魔窟了。隔不多久总会出个传说,什么白衣白裤的女人朝树后一闪,没有了— —吊死鬼寻替身。什么树上一声笑,命大跳,命小叫。一声哭,半爿屋。 坊口到我家老屋,不过三四百米。从老屋再走一二百米,是个三岔路口。原 先街边都有河,有两条桥像八字搭在三岔河上。这里就叫做八字桥。八字中间, 又是一株大榕树,也俩人不能合抱。枝叶盖着河,河上的桥,过街,盖住周围的 店面…… 林斤澜的家,近似北京的四合院。两边厢房,正面大屋,厅堂不小。前有天 井,后有花坛。我八十年代、九十年代都去过,门牌:“百里东路258 号”。大 侄儿一家四口住着,还住着三四户别的人家。据说原是暂住,后来就变成“世居” 了。这一带九十年代后期拆开,至今空空荡荡。只能凭借百里坊两棵大榕树,还 能判断林斤澜老屋的位置。 1929年里一个白天,林斤澜(那时叫林庆澜)穿上新衣新鞋,背着书包,由 他的大哥牵着手,读书去!哪里读书?海坦镇沧河小学。这个学校1914年创办, 创办人当了三十多年的校长,就是林斤澜的父亲林丙坤。那时温州城分几个区, 他还兼任国民党“三区书记”,是个有社会理想的人。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