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老屋到学校才二三百米,林斤澜由大哥领着,却走了一个上千米的大圈。先 走中府前,再走八字桥,再走信河街,才到沧河巷。开学礼结束,大哥又牵着手, 这回从沧河巷出,走古厢巷,再到虹桥头,后到八仙楼归家。来回路线是父亲安 排的,简称“中府前出,虹桥头归”,不得有误!何为?“中府”就是衙门, “虹”“红”相似。林斤澜的父亲希望儿子快快飞黄腾达! 外公 在沧河小学,林斤澜没有记忆。上三年级的时候,他被转学到温州中学附小 里去了。林斤澜记得父亲说过一句话:“好男儿勿放自家屋里养大。”大概这就 是转学的缘由了。附小在道司前,离家很远,与外公外婆所住的蝉街很近。林斤 澜就住到外公家了。这里有件事得交代一下:外公三个女儿,一个义子。义子拿 林斤澜话说“活像孔已己”,没有成家。外公便把林斤澜当他的亲孙,林庆澜改 名鲁林杰。——在温州,他的同学至今都叫他林杰。他的夫人和他同乡同庚,还 可说是同学,婚前婚后半个多世纪都呼林斤澜“阿杰……阿杰……” 外公有吸鸦片的瘾头。当年吸鸦片,是温州城半公开的事,禁令时紧时松。 禁令一紧,外公就戒,一戒就病,便秘疲软,身体本来虚弱,竟至卧床不起。只 得开戒,外公为此长叹息。《烟榻说书》写道: 外祖父躺在烟榻上的时候,悠然自得。对着烟灯,一手托枪,一手执签,上 泡,团弄,扎眼,这时喜欢说话,虽然照常声音轻弱,但兴致是听得出来的。一 口吸下,双目眯觑,摸着小泥壶啜一口浓茶,颓然落枕,到了安乐乡了! 外公曾开私塾学馆,是教四书的老先生,这时已经不再讲学。垂垂老矣,居 家养年。清瘦,留须,音轻,性和。外表通达情理,内里固执有个性。林斤澜说, 他的母亲少女时,外公就让她“放足”,读书去!两个姨母都是天足,都上学校。 诸姨位母都会画画,外公的大妹寡居在家——林斤澜叫她大阿婆——画得最 好两代。三代女人所画当然是国画,也当然是花鸟。凡明亮的房间,都摆着大桌 子。无数的小碟子:藤黄、赭石、洋红、粉白……三面板壁空处,用大头针别着 成品半成品。若问有什么用处,没有用处。在池塘般平静的温州,两代女人用花 鸟享受悠悠的文化生活,打发悠悠岁月。 只有画技上同马孟容、马公愚有切磋的大阿婆带几个学生,也卖画。戴老化 镜,画工笔,在细绢上一笔一笔绣花一般,不知多少时日,绣出五彩缤纷的百蝶 图,那肯定是有人定购了。 姨母们“写意”。一位姨母专攻兰花,小有名气。一位姨母画花卉,晚年孜 孜不倦,致力入药的花草图册,别有贡献。 外公不画画,可是权威评论家。对着别在板壁上的成品半成品,远看,近看, 睁眼看,眯眼看。以拿笔手势拿起旱烟筒,指点江山。烟锅仿佛笔头,在画上勾 勒比划,一边轻声发表评论。 外公的评论,给林斤澜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空白”。花无根,飞鸟无天,昆 虫无地……随着外公的烟筒,知道空白也叫“留白”。这个“留”字大有讲究, 留多留少,这么留“零碎”,那么留“气长”,这么那么便老格局了,那么这么 便新款式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这是中国艺术的“拿手”。读林斤澜的作品,可见外 公作用细水长流。代表作之一《溪鳗》,留的空白多大!《溪鳗》写于八十年代 中期。写于1960年的《新生》,开篇多像国画: 深山老林里,有一个小小的村坊。走完九岭十八弯,听得见毛驴叫唤了,还 找不到村坊在哪里。硬要翻上最后一道梁,才见山谷里有一片杏树。杏树林里, 有石头房子。 外公要看看林斤澜的日记,林斤澜必须天天写日记,因事因病有困难,外婆 出来证明,允许第二天补记。他喜欢听听学校里的事,但他不大发表意见。他对 林斤澜不讲《古文观止》,爱“说书”,说“三国”,说“水浒”,有时也说到 “红楼”。但说得最多的是“水浒”。外公说“景阳岗打虎”,强调武松是死爱 面子。一路喝酒,明知喝醉了还要喝。看见有虎的告示,心里是想回去的,可碍 着面子朝前走。看见老虎吓出了一身冷汗,哨棒打到树叉上,折成了两截。外公 说:“书上没有说武松一句好话。” 这给林斤澜很深的印象。 有一回,林斤澜买来《茅盾自选集》。外公看了。问: “先生叫看的吗?” “是。”林斤澜答。 “喜欢看吗?”外公又问。 “是。”林斤澜又答。 外公就没有再作声。我不知道茅盾的《子夜》在不在“自选集”中,《蚀》 三部曲是肯定在的。知识分子的向往和苦闷,男女爱情描写,我记得初恋的姑娘 被男人一拥抱就晕厥了,我还记得乳房被铁丝串联拉走……可是,外公在林斤澜 面前没有褒贬。没有褒贬当然也是一种态度。那时代密云不雨,空气沉闷,但已 有雷声隐约,闪电可见,烟榻上的老先生也不拒绝新鲜空气了。 还有一事就是抗战发生,林斤澜“投身社会”。父亲默许,母亲惶恐,请来 外公。外公说: “我看不是去做‘不是’,他自己要去就给他去吧。” 应当说,老人是林斤澜的一个好老师。 王校长 王校长是温州中学附小的校长,是林斤澜童年记忆中最为深刻的一位先生。 六七十年后,所写几篇小散文,林斤澜的口吻极为赞赏。王校长偏瘦,红脸,穿 学生装,那时以为是高个子。什么学历?有无学位?一概不知。只知道他在小学 校长中,是少有的、有教育名望的人。 听说他有教育思想。但这思想归什么学说?什么学派?林斤澜全不清楚。林 斤澜体会到的是学校有一招:学生自治。自治有会,会有头目,由学生选举产生。 一个学期,或者一个学年选一次。林斤澜在上五年级或是六年级时,当选学校图 书馆馆长。 图书馆十多平方米,门楣横额有三字隶书:图书馆。馆内三面书架紧挨墙壁, 直顶天花板。门边有窗,是借书的窗口。林斤澜的手下,还有几个馆员,由高年 级同学轮流担任。有买书经费,林斤澜带几个馆员出公差买书,俨然办大事。 开馆时间,借书还书,在下午放学之前,课外活动的一个多小时里。不过林 斤澜是不受约束的,他是堂堂图书馆的馆长!钥匙拴在腰间,随时开锁进去,关 门闭窗,独处一室,随便翻书看书,大有一统天下的惬意。什么基度山、茶花女、 三剑客、四骑士、邓肯、林肯……一一被林斤澜囫囵吞下。 指导教师当然有。凡选举、管理、开支,都在老师的眼皮底下。选举的名单, 买书的书单,报销的帐单,单子都从老师手里拿来,或交到老师手中。但实践的 时候,老师退居身后,并不当面指手画脚。无疑,这是校长的规定,是王校长新 的教育思想的体现。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