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1999年夏天,林斤澜在温州,要我帮他找找王校长王晓梅的后人。相当容易, 王晓梅之子王建南是温州生物特级教师,退休了。而他的外孙女就在我的单位温 州晚报当实习记者。王建南住在老城区招贤巷一个新楼上。他的家办成了生物科 学馆。我和林斤澜进去后,家中就他一人,眼镜,红脸,坚毅的轮廓,不高不矮 的个子,出语沉缓。他编撰了《浙江东南地区鸟类资料》,自画《鸟类图谱》, 参加编写了《浙江动物志》。他说自己收藏了500 多种鸟类标本,“这是鸢,已 经绝迹了。这是栗树鸭,恐怕中国也没有了。这是朱鹮的羽毛,1950年的时候, 考察温州生态,在临水的树林下,发现了腐烂的朱鹮尸体……朱鹮在全世界,1964 年以后就不见了。中国科学院组织力量,三年行程五万,终于在秦岭南坡,发现 了两巢七鸟……” 林斤澜和王建南聊王晓梅的时候,我没了兴趣,天气又热,便下楼坐在一棵 香樟边乘凉去了。很迟了,林斤澜才下楼,似乎了却了什么心事,双手叉腰,双 目远视,仿佛站在草原上。我问,“当年的王晓梅校长,你写到过吗?”林斤澜 气还没定,悄悄说: “就是那位画女性生殖器官画的校长。” 我吃惊不小,纵是现今,谈性写性还是禁忌呢。女教师教《生理卫生》,个 别地方还要羞羞跳过去。这里有民族因素,也有政治因素,好像性是一个缺口, 性捂不住了,毒蛇猛兽就来了。六十多年以前,王校长这一着,真叫人可敬可歌。 林斤澜在《棍子牡丹》中写道:学校自治会里,有个俱乐部。星期六下午, 常在礼堂演出。各班出节目,大多是自编自演。有回林斤澜登台演剧——演的什 么?他已经完全忘了,只记得有拿棍子乱打这么一回事。那棍子电镀铁皮,银光 闪闪,是道具。 演出后不久,碰到王校长。王校长叫了林斤澜的名字,叫林斤澜到他的办公 室里去。林斤澜心想,校长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他没有教过我一节课啊? 走进王校长的办公室,林斤澜见到桌子上铺着许多画纸,墙上也别着成品半 成品的画纸。有血管骨骼,有内脏器官。 王校长叫林斤澜坐下,问道:“你拿棍子打什么呢?”林斤澜没有回答。王 校长又说:“要有个故事才好。”说着,找出一本带图的少儿读物递给林斤澜, 他自己管自坐下来给图表着色。 那本带图的少儿读物上,画着武松打虎,老虎不服,站起来讲道理。——后 来林斤澜在相声上、滑稽戏上多次看到这个表演,一般是武松醉了,或是老虎醉 了,或是两位谈价钱没谈好,出了蹩脚。当年这本少儿书上,是老虎站起来讲人 道。不过有些什么词句,林斤澜已经忘了。 林斤澜看了书,就看看王校长的大作。在书桌右边墙上,却不是血管骨骼, 也不是内脏器官,是淡红色的什么花。杜鹃花?牡丹花?——啊!是女性生殖器 官!林斤澜倏地扭过头来,心慌意乱,好像是他自己做了贼! 林斤澜说,那时的温州,白天少人,夜里“闹鬼”,王校长的思想很“新”, 那是不用怀疑的。“1957年,把他也戴上帽子,实在意外。在地方上是算得着的 ‘教育家’,因此也还安排个饭碗,无所作为而终。” 黄先生和李先生 图书馆里买书的书单,报销的帐单等等,林斤澜要接触的便是黄先生和李先 生。黄先生腰板挺直,中式白褂领子坚立,老像浆洗出来的。他会上火,上火时 不高声,只见两眼圆睁,脖子直梗梗的。而李先生戴眼镜,模样沉静,说话时仿 佛手上轻轻捏着书。不论穿什么衣服,都旧色,软塌塌的样子。 两位都是国文教师。他们教的是两个年级,但默契,有相同之处。比如《鲁 迅自选集》《茅盾自选集》出版的时候,两位都叫学生们买,能多买的就多买, 以便在高年级几个班上传阅;有好的学生文章,先生便在几个年级的班上都讲。 他们有教研组吗?先生之间有交往交换吗?不知道。 一个“月明星稀”,叫林斤澜记忆一辈子。当时写月夜,林斤澜能写“一轮 皎洁的明月,悬挂在深蓝的天空”。可是,忽然来了一个“月明星稀”!成语出 于别班级的同学之手,而那个同学又是在作文上和林斤澜并肩竞走的好友。现在 大家知道,“月明星稀”来自曹操《短歌行》,可那时课本上没出现过。老师在 几个班级都讲了这四个字,意思是鼓励多读课外书,吸收“黄绢幼妇,外孙齑臼” 也。 效果出来了。好几天,同学们拿“月明星稀”借代那位写作的同学。那位同 学来了,大家瞪大眼睛叫: “月——明——星——稀——” 愉快。有味道。唱歌般娱人。 学校还有“出版事业”。出版什么呢?同学们的文章作品。诗歌,游记,笑 话,甚至还有议论。几人一本,或一人一本。这不是课堂作业,是自愿的课外活 动。但,毫无疑问,来自黄先生和李先生的鼓励。 要买好看的道林纸!淡红的,嫩黄的,水蓝的,湖绿的各种浅色道林纸!一 本中各色间杂,但不要白色,白色不好看!因为要家长掏腰包,林斤澜便对外公 说:白色不好写,钢笔字一写,洇了开来…… 有了纸,就拿小刀裁成小长方,对折一叠,用针线钉了骑缝,好,一本小册 子!于是,端端正正抄上“作品”。小册子的封面,动用水彩画。黄老师,或者 李老师笑眯眯题签。若是自己题签,必是图案字。有美术不错的同学,小册子内 绘制插图,俨然今天的杂志。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大功告成之后,把它挂在墙壁上,也就是“园地”里。既是“园地”,必有 名号,叫什么呢?林斤澜回忆,无非是“蓓蕾”“星光”“火花”之类吧,也许 就是这两个字:“春草”。因为温州多水,公园或花园多池,多池就多草,“池 塘生春草”嘛。“春草”多好。 大作挂在“春草”园地上,同学们松了一口气。不过,出版事业没有了结。 各班同学过来翻翻,欣赏,比较,主要的,黄老师和李老师要发表权威评论。 忽然有一回,一个女生,叫什么“兰”的,在小册子封面上画了一只花篮。 “兰”的同学画了一只花篮,很有意思。不料,某个男生悄悄在花篮边斜写了五 个字:“我的小篮子”! 一时轰动,围观者众。叫“兰”的女生流了眼泪,先生把小册子收走了。黄 先生梗起脖子,眼睛乌黑黑圆轮轮。女生是李先生班上的,李先生不露声色。后 来有同学说,他亲眼看见某个男生从李老师房间里出来,两眼泪汪汪云云。但李 先生没有说,三两天,这事影悄悄过去了。 后来,有别的女生的小册子不翼而飞的事,也有男生的小册子不见了的事。 见怪不怪,黄老师李老师仍然鼓励,出版事业照旧辛辛苦苦快快活活地做下去。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