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大约二十年后,黄老师和李老师,走的道路很不一样。李老师加入共产党, 而黄老师政见不同,竟是激进的“托派”,解放后投入牢房而死。 两位王先生 王先生是低年级主任,女。低年级在外院南头,被膝盖高的铁圈围着。里头 一排新起的教室,门窗淡绿,玻璃明亮。空地上种着花草,指甲花、鸡冠花、喇 叭花…… 琴声悠扬,书声琅朗。林斤澜们以高年级老大身份,偶尔进入,必有一位年 轻女先生从钢琴边站起来,走到教室门口,斜倚门框而立。浅蓝旗袍,白袜白鞋, 叫人想起护士甚至修女。林斤澜们走到哪里,女先生的一只眼跟到哪里,另一只 眼呢?好像不跟。 林斤澜们站住。女先生脸无笑容,声音轻微而沉重: “什么事?” 林斤澜们踌躇了。 “你们什么事?”女先生又发话,“这里是低年级”。 林斤澜们好像恍然大悟,原来是低年级!仓皇撤退。 王先生专教一二年级。有的先生是上上下下大圈的,唯独王先生是儿童教育 专家,是温州地方上小小的知名人士。 年龄大一点的同学对林斤澜说:“那只跟着我们的眼睛,其实是不跟我们的, 那只不跟的眼睛,倒是跟着我们的。” 六七十年前,女性稍稍活动活动,就有名声,跟着名声的,便是闲话。鬼知 道是怎么传出来的,说某人向王先生求婚,单腿跪在风琴旁边,泪眼婆娑。这一 位没有成功。另一位跪下来时,表情丰富:眉毛、眼睛、鼻子以及面颊全都乱动, 号称“总动员”。“总动员”得手。 王先生坚持儿童教育,古稀不倦。可喜她的学生做花甲大寿,或庆祝银婚, 礼请先生坐上席,师生皆白发,一室生辉。 另一位王先生更是学校领导,教务主任。那时学校里有三位主任:教务主任、 训务主任、总务主任。倘若训务主任总务主任暂缺,王先生便兼一阵。王先生实 是学校的第二把手。 王先生和王校长不一样,还教着一门重要的课程:自然。自然后来叫做常识。 但,他没有王校长“新思想”“教育家”的名声。他是执行的人、务实的人,配 合得力,为人和气。小个子,和女生一般高。穿蓝布长衫,留长头发,长头发贴 头皮披向脑后。说起话来,脖子老是一扭一扭。虽说五官有些“豪放”,看上去 还是有些“女相”。 可是,王先生的课,林斤澜最爱听。他不用课本,天文地理、风土人情、动 物植物、气体液体,行云流水一般讲下来,不知不觉,下课铃响了。他教自然的 方法,的确自然。 遵照规定,上课要讲“正音”,也就是国语,现在叫普通话。王先生的正音 是把温州土话变一变,随便变,随意变。温州把这种随便变、随意变的方法叫做 “踏踏扁”,就是说,王先生讲正音的时候,多半是“踏踏扁”出来的温州话。 他知道自己正音讲得不好吗?应当知道。可他就这么讲下去,自然、自在、自信 地讲下去。学生们会把王先生几处颇具特色的正音连接起来,当作笑料说着开心, 王先生听到了,笑笑,绝不生气,上课起来照旧“踏踏扁”。 学校里出了事,别的先生为难的时候,全由王先生处理。比如打破了玻璃, 玻璃划破了脑袋,脑袋又撞翻了书桌,一地的玻璃碴儿,鲜血,散乱的书本纸张 ……王先生来了,一会儿就打扫了,平静了。没有一个罪魁祸首敢跟王先生犟头 犟脑,王先生处理了现场,转身一走,罪魁祸首就乖乖地跟在后边,到办公室。 一般是大个学生,比王先生高出一头。 四十年代后期,林斤澜走了差不多半个中国,回到温州看看。长年战乱,街 道、房屋、人物,全都灰溜溜的。一个傍晚,林斤澜站在百里坊口大榕树下转悠, 遇见了王先生。王先生不穿长衫了,是一身灰白的中山装,个子越发矮小。一会 儿工夫,百里坊口来来往往的人,多同他打招呼,或点头,或叫声“王先生”, 或站住说几句话,或陪着走几步路。王先生不大见老,照旧微笑平静、细声细气 的样子。他已离开学校,坐在灰败的县政府里,在冷冷清清的教育科当一名科员, 做着督导之类的事。 八十年代,林斤澜走遍全国了,又回到温州。在一位老校长家里,看见王先 生笑着走了进来。他八十多了,头发稀疏灰白,仍然长长地披在脑后。林斤澜一 眼就认得他,一下子想起教自然课的情景。这时的王先生,在乡下老家,居然还 教着几个学生!说起儿子孙子的事,似乎麻烦很多,可样子仍然微笑平静、细声 细气。 狄先生和刘先生 狄先生是四年级的级任先生。级任相当于今天级段的段长。温州满街的姓陈 姓林姓王姓刘,可没有姓狄的。狄先生不是温州人。他是全校唯一的“外路人”。 哪里人?林斤澜不知道。记忆中,他的口音,像是上海人说的江北话。上课下课, 与他说话都得用“正音”。 先生身长,面黑,戴眼镜。他没有带家眷,单身住在教室后边小房间里。房 间和教室一板之隔,门一打开,就是教室。因此,不论早晚,上什么课,或课间 休息,都好像有狄先生的眼镜片在脑后闪闪。 学期还在中途,狄先生就生病了。狄先生一生病了,学生不免调皮起来,恶 作起来。听到声音,狄先生会在小房间里大叫一声: “啊!” 小房间里一声“啊!”,大教室里立时鸦默雀静。可是,恶作没有停止。 收集作业,送到狄先生房间里去,是林斤澜的差使。林斤澜打开门,对面一 扇窗,窗外是走廊,因此狄老师整天拉着窗帘。狄先生有时坐在桌边,看一会作 业再躺下,后来只在被窝里半坐半卧,也还看作业。但,对课堂秩序越来越生气, “啊!”得更勤更高。但声近嘶哑,喘气可闻。 学期即将结束,来了一个后生,穿中式裤褂,好像商店里的学徒。这是狄先 生的儿子,来接父亲回家了。 不久,林斤澜得到跳级的通知。有跳级,就有留级。一光彩一倒霉,对比鲜 明。跳级要经过一次考试,但平时的成绩又很重要。这事得级任先生拍板。狄先 生是拍了板才回家的。可是,他一点也没有表达出来。当然,林斤澜是优秀生, 该跳。 新学期开始,再也见不到狄先生。林斤澜坐到五年级教室里了。年纪最小, 身子还短,和女同学坐在最前排。有一天,在学校走廊转角处,迎面看见一个男 同学依墙站着,大个子,红脸,一手指着林斤澜的眼睛,恶狠狠地说: “留心我打你!” 这是一位有名的留学生,总要留一年才升一级。这句话的重点是一个字: “打!” 这是狄先生的后遗症啊。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