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后来门房得令,强力挡驾。从此学校不见踪影。 抗战胜利后,林斤澜从重庆回到温州,又在街上见到陈先生。穿白布短衫裤, 胡须蓬松直至胸口。人看他,他不看人,打招呼不理,后有小孩尾随。 金先生和苏先生 金先生也教音乐。金先生衣冠楚楚,黑发光亮,修整如冠。面貌清朗,弹风 琴伸出来的手指头,洁白幼嫩,保养得很好。说话不慌不忙,行动不快不慢,力 求持中。不过求之过度,就不能持中,往往总是中等偏慢,也就是中下了。金先 生的嗓音滋润,气势平和,他教林斤澜们唱: “长亭外,古道边,荒草碧连天……” 也教:“……春天里来百花香,穿过大街走小巷……” 也唱过:“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不论什么歌,金先生的琴音和嗓音,一律平和滋润,都听得出来早点可能是 荷包蛋,上面涂了白糖猪油。 到考试的时候,会唱或唱得很好的,金老师笑着点头。不会唱或不好意思唱 的同学就侧身远站风琴之前,金先生不大看你。让会唱的同学蹲在风琴后面,不 会唱的光张嘴,会唱的发声,演出笨拙的双簧。金先生知道否?当然知道,可他 浑然不管。 金先生执教到老,年纪一大越发地谦谦君子了。当然,也坎坷,也不得意, 收入更是大不如前,连中下都不能维持,一九五七年连这样的君子,也戴上右派 帽子。 苏先生教美术课,美术课在初一初二,初三就没了。初一初二也不是每周一 节,是隔周两节,连排在星期六下午。可见美术课的地位是:敬陪末座。 但,苏先生在地方上却很有名气。苏先生有西画底子,又在国画上做功夫。 他皮肤白净,稍胖,细眼,常穿深色丝绸长衫,软底鞋,不爱说话,走路几无声 响。 平日不到学校里来。星期六中午来了,从不进教员休息室,悄悄钻进总务处 一个小职员房间里。这小职员是他的同乡或是亲戚。 到了下午上课铃响了,才能看见他从小房间里出来,细眼似柳、白面如桃, 一种微醺状态。 当年温州中学,乃地方最高学府,美术有画室,音乐有琴室,理化课还有阶 梯式实验室。 苏先生悄悄走进美术教室,穿过个个画架,走到前边,从右手丝绸长衫袖筒 里掉出一个花瓶,左手摆在讲台桌上。不说一句话,学生也管自在画架上涂涂抹 抹。苏先生也找个画架,随便拿个本本垫着,也画花瓶。有时候走到学生身边看 看,随便改上几笔,确实,三下两下,画面就不一样了。 班里有个女生“天生丽质”“初长成”,女生画花瓶,苏先生画女生。男生 们一发现,一个个溜到苏先生背后围观。本来这种事情会引发恶作剧的,但,没 有。先生画得很美。美可以征服顽童吗?不一定,但美可以叫顽童一时不起恶作 念头。 上课画画,画好交卷,师生默然,那位女生也没有欢乐或愠忧的表情。 老话有“终席无一语”,说的是酒筵场面,算是奇特景象。教员上课,俗称 吃的是开口饭,苏先生竟可以“终课无一语”! 学生对苏先生也没有意见,一来这门课原是饭桌上的“凑盘”名目,二则先 生的判分办法不错,别具一格。 期终他抱着应考画卷,走进同乡他的亲戚那个小房间,关上门,就朝前一抛。 画卷纷纷落地,然后弯腰从脚边拾起,一一拾到远处。就照这个顺序判分,拾一 张判个分,拾一张判个分,不过,都在八十分上下,大家都过得去。 此事是那个小职员酒后走漏的消息,大致可靠。 苏先生个性突出,终究不和时宜,后来命运“丢跌”,几经落难。不过一直 是地方上有名气的人物,一生保留着他的一点点美。 他的美是静默的、阴柔的,可以说是出世的,没有多少光彩光芒,却有润物 存活的元气。 不容易。 两位数学先生 温州现在有“数学之乡”的美名。前清后期,也就是上世纪末,就开办过 “算学书院”,本世纪初就有地方学者组织过“天算学社”。 现在海内外著名的数学家中,不少是林斤澜母校的校友,校庆时候,提名榜 上赫赫一片,确实叫人自豪:姜立夫、苏步青、李锐夫、白正国、杨忠道、谷超 豪…… 林斤澜就读温州中学的时候,已有数学教师寸步不离执教了三十来年。不少 同学的父亲也是他的学生,照地方规矩,应称“先生公”了。 “先生公”陈先生教林斤澜数学。 不过,林斤澜虽是全面发展的优秀生,但对数学没有特别的兴趣。弄个及格 绰绰有余,出类拔萃就不能够了。老同学回忆,十分赞扬陈先生的代数课。如何 深入浅出,把枯燥的方程式,讲得津津有味。林斤澜却想不起来,半个实例也举 不出来。只记得陈先生课程娴熟,性情又极和气。 陈先生常穿长衫,布鞋,留平头,戴眼镜。钟声响后,轻悄悄走进教室,两 手空空,从来不带课本,有时候连点名册也不拿,拿来也不点。他走上讲台,随 便问问前排同学,上堂课讲到哪里。前排同学回答一声,他就接下来讲。课本上 那一课的习题,是五道或是六道,什么内容,不用查书。说声“第二题”,随手 把第二题写到黑板上,叫个同学去做。 前排同学可能无意,或者难免故意,回答上堂课讲到哪里,把上堂课说成上 上堂课了。陈先生也接下来讲下去,讲着讲着觉得不对了,发现怎么重复了呢? 可是,学生看不出一点点陈先生“不对”的神色。只是向学生提问时候,或是把 学生叫到黑板上演算出错的时候,陈先生和和气气说道: “上堂课讲过了,今天又讲了一遍,还不懂吗?” 全堂哑然,偶有失笑的也立刻禁声。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