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有同学说,陈先生用数学算命,算得比算命先生还准云云。可惜谁也没有看 见过,更不用说有哪位同学敢请陈先生算算。后来林斤澜听专攻数学的老同学解 释,可能是从数学角度研究易经八卦,旁及算命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这上头的学 问深奥,常人难懂。——世事浮沉,久居海隅小城,一个长吃粉笔粉为生的人, 计较命运,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陈先生有幸在浩劫以前回归道山,又有幸温州前些年忽然讲究起文化来,海 内外数学弟子纪念良师,在校园立碑,立执教十年以上者的石碑。但温州中学几 经搬迁,不知碑在何处。春草池边?九山湖畔?2004年夏天,林斤澜寻找未果。 教几何的虞先生也是老教师,不过,比起陈先生来,年龄和教龄都小一点, 威望却要小一大点了。——陈先生的算命,同学中间只是小声谈论,绝无借题发 挥的尝试。陈先生即使真的算命,也不谋钱。而虞先生有件事却被邻居学生经常 看到:他爱抄麻将。抄麻将终归是赌。 虞先生时穿长袍,时穿“短打”(“短打”大多是学生装,那时中山装还未 风行。若西装,在小城市里就仿佛“假洋鬼子”了)。先生体瘦面白,有时发灰, 甚至发黑。倘若发黑,嘴唇必干燥欲裂。他一走上讲台,会有学生仔细度色,耳 语判断:“八圈”、“十圈”、“天光”(通宵雀战)。倘若先生课间略现急噪, 就给他另外一种判断:“输了”。 高年级同学传说,有回上课点名,点到某生,起来答曰:“碰。” 虞先生疑问:“和?” 对答简练无比,但揆情度理,也显见编造。编造者当是学生中的“麻将鬼”, 不是人人有此“学问”。 林斤澜回忆,到了考试,全体同学都希望先生赢!赢!赢!这是大家都晓得 的道理。 虞先生讲课娴熟,讲解明白,闲话无多,对调皮学生的态度,也还不失平和。 抄麻将乃先生业余爱好,私生活嘛,学生嚷嚷什么呢?但,他能够做到平和对待。 有一回,虞先生在黑板上演算一道几何题,“求证”中间出现疏忽。班里有 个姓王的学生,号称“几何仙儿”,坐在下边笑道: “错了。” 虞先生恍惚一看,把求证部分擦掉,重新求证。不料姓王的同学又是笑道: “错了”。学生们看见虞先生面色灰黑,估计昨晚恐怕不仅是通宵作战,还兼败 北。 姓王的同学几何考试总是优异,虞先生一点也没有为难他。他若找找虞先生, 吃点小灶,加强营养,大有前途也说不定。可是他没有这么办。 王同学是旧家败落子弟,生活邋遢。林斤澜星期天到他家去,总看见他在阴 暗厅堂一角,仰卧“破倒”藤椅,双腿带泥,略似文身。这样的双腿,温州土话 叫:“花斑”。 许先生、牟先生和洪先生 林斤澜考进初中那年十二岁,班上最小。当年同班学生年龄不一,相差四五 岁不算稀奇。一般是,城里的学生偏小,乡下来的学生较大。大家正在发育时期, 相差几岁在外貌上,可有大人小孩之别。女生的成熟更早一点。 林斤澜还是个小毛孩,同班女生多已亭亭玉立。有一位女生与众不同,腰身 如树桩,胸前鼓鼓的,不像大姐,当称大嫂。听说是旁听生,是国文老师许先生 的夫人。下课还要奶孩子的。 许先生清瘦,穿黑色布衫,寸发直立,两鬓见白,黄眼睛,眼白熏黄,眼珠 黄褐。老像是圆睁着,失眠或是失神的样子。 留长指甲。板书(写黑板字)动用行草,兴致来时,挥洒不可收拾。有回写 个“帝”字,先生骨碌骨碌几个圆圈,最后竖笔悬针。天,只见咔嚓一声,长指 甲折断,许先生大声呼痛。可是再拿笔,依旧潇洒尽兴。 许先生总有五十岁了吧,在林斤澜眼里是老先生了。听说是有学问根基的, 要不然,怎能提出这样的特殊条件,带一个年轻夫人做旁听生呢。须知这是七十 年以前的事啊。 这位旁听大嫂是乡下人,文化低,上课听得懂吗,作业做得来吗?不知道。 她下课就走,是赶紧回家照料孩子?还是课堂里坐不住?不知道。她和亭亭玉立 的女生们不合欢,和林斤澜这些城里的小孩子,更无话可说。倒不是封建拘束, 更不是性格腼腆。她和乡下来的年龄大点的男生有话说,说话口气直来直去,嗓 门粗大。说的都是“事儿”,好比田地旱涝、稻谷贵贱。还有孩子身上的事情, 多是用药方面的事,林斤澜们听了只会拿来取笑,编成“十滴水,百日咳,千金 锭,万室安……”嚷嚷。 旁听大嫂原有小名,乡下男生说过,林斤澜忘了。她来旁听,许先生给取了 个学名:爱许。爱许,多好的名字! 爱许从来没有和许先生同来同往,她上许先生的课,和上别的先生的课一样, 没有话语,没有特别的动作,甚至连表情也没有。在课室里外,许先生和爱许都 不说一句话。本来老夫少妻,一个老师一个学生,是招口舌的事。这两位,连最 多嘴的学生也不感兴趣,这里头疙里疙瘩,林斤澜猜不懂。 按理说,这里头有些疙瘩可问,但林斤澜那时年轻,考虑不到,只问过他们 怎么会结婚呢。乡下男生不怎么把这个当一回事,只简单回答说:“五担谷”, 或是“三亩田”。意思是说许先生讨了个爱许,就这么简单! 他们的孩子林斤澜说见过一次,面黄肌瘦,喜哭,照城里人说早该断奶了, 可是还奶着。 林斤澜究竟不了解许先生有多少学问根基,只是先生写那个帝字,印象深刻。 牟先生像个“老”知识分子。既是温州最高学府的教师,岂有不像知识分子 的?有,不过是少数。少数中,多数又都努力装做知识分子。牟先生有幻想,仿 佛自己是个济世治国的人物,其实不是。有时候行为特别,仿佛自己是知识分子 中的新派,其实也不是。那么是个老知识分子了?老师中真正的老知识分子,都 学有专长,牟先生的专长是什么?学生们都看不出。好在知识分子是个阶层,大 阶层,俗话说树林大了,什么鸟也有。牟先生还是像个“老”知识分子。这“老” 就是迂腐老朽的老。 一年级时,牟先生教林斤澜“公民”,公民这门课现在叫政治了。社会不同, 重视政治相同。林斤澜说,那时不论上什么课,都有点名一事。有的老师草草一 点,有的不点,有的提问时才翻开点名册。牟先生却在点名上费许多工夫。他戴 上老花镜子,点一个,摘下镜子看一看,想方设法说两句笑话。好比说有个同学 名善醉,牟先生就问: “喜欢吃老酒?” 善醉发窘,同学失笑。牟先生又说: “适可而止,适可而止,此之谓善醉。” 按当时规矩,“公民”列诸课之首,但课时每周才一小时,实不重要。内容 又枯燥,连牟先生也不禁寻些笑话来讲,来填充时间。但讲了些什么,林斤澜已 无印象,只记住善醉一事,可能这是最高水平的笑话了。 牟先生在别的班上还教国文,史地。二年级时,竟教了林斤澜一学期的英语。 牟先生大约是麻将牌中的“听用”吧,缺什么替什么。先生竟也以此自豪。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