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林斤澜1983年写了一篇散文,《艺术家——记夏肖敏》。夏肖敏还是林斤澜 得奖小说《头像》中主人公的原型。散文中写,抗战时,在温州,“夏肖敏以中 学生的年纪、小学生的学历参加了宣传工作。他在墙头写美术字,画大幅漫画, 给演出涂抹布景。他是这样走上了艺术道路,这是个充满了激情的起点,胸怀纯 洁,肩负正义,跨出了第一步。当时,认定艺术是为人生的,为政治的;为艺术 而艺术连点影子也没有……” 木刻家林夫回温,传播版画艺术。夏肖敏跟上他,也拿起了刻刀,题材都是 抗日的,大众的。不久,“同室操戈”,夏肖敏道路有所改变: 有天,有人带给他一个口信,先前的一个同学,到山里参加了浙南游击队, 和国民党作战受伤被俘,解回温州关在牢里,可以会见亲属。夏肖敏冒着风险, 到牢里去看他。只见这位同学又黑又瘦,受伤的腿发炎肿胀,可是意志坚定,什 么要求都没有,只是要点药。同学的家属在奔走营救,不过要有个条件,就是要 办个悔过一类的手续,同学拒绝了,家里的劝告、眼泪、责备、祈求都没有起作 用。不久,这位同学默默地牺牲在阴暗的监狱里,在革命的低潮里,在这个偏安 的角落里。 ……日本投降后,一九四七年,到苏州美术专科学校,学了半年素描…… 夏肖敏后来到中央美术学院学习,曾同刘开渠一起创作,天安门人民英雄纪 念碑周边,留下他的手笔。实际上,他是一个为艺术而艺术的人。 一个认定艺术是为人生的、为政治的人,怎么变成了一个为艺术而艺术的人 呢?“日本投降后,一九四七年”,中间还有两年,这是国共敏感的两年,夏肖 敏干了些什么?林斤澜语焉不详。他不便交代,也不敢交代。林斤澜对我说,抗 战结束,夏肖敏虽然不是共产党员,但他亲共,同不少共产党员有来往。有一天, 有两人找到他,把他带到一个僻静地方。夏肖敏不知他们要干什么,所以非常镇 定。而两人却慌张,半天,才说出一个事,夏肖敏魂飞魄散。原来,地下党觉得 夏肖敏知情过多,生怕他通报敌人,便派两人背夏肖敏的“舅妈”!两人知道夏 肖敏倾向进步,是个好青年,下不了手。于是对他说:“放你一条生路,但你今 晚必须离开温州,而且永远不能回来!”夏肖敏跪拜,满脸是泪。当夜就乘船离 温,三天后抵达上海…… 我问林斤澜:“章发是哪一位?” 林斤澜同我说过这个人。这是一个两面人。原是地下党员,后来形势吃紧, 他便投靠国民党,带人逮捕共产党员。1949年,共产党闯进温州城,章发立即报 告,哪些人对共产党做了怀事恶事,共产党按图索骥,个个擒拿。“四清”时, 他第一个投案,说自己有罪,他成了温州第一个被宽大处理的人。他很快有了工 作。这是别人万难得到的。文革中间,白浪滔滔,他知道自己这条船要进水,便 杜撰对审问者说:“我检举,北京前几年走红的作家林斤澜,原是三青团!”害 得林斤澜被军宣队三次拷问,痛苦不堪。军宣队最后问:“你知道温州有个章发 吗?”林斤澜知道来龙去脉了。 林斤澜笑着指着一个硕长的身子,说:“就是这一位。” 这人宽脸庞,微笑着,脸色忧郁,却看不出什么阴险来。 就是刚才,林斤澜还同他碰杯,说: “导演,我们来一杯。” 他笑得响了,也没有亏心的意思。只说:“常常回来,常常回来。” 林斤澜对我说: “这里聚集两方面的人,被他带人逮捕的,不止一半。” “你为什么称他导演呢?”我说。 “那时大家在宣传队,我是演员,他跑前跑后,指手画脚,样子像导演。” 林斤澜说。 林斤澜有篇小说,叫《乡音》。以他的一个抗日战友为原型写的。我通过采 访,确认林斤澜差不多完全以原型遭遇来写。我略作修正,叙述如下: 主人公真名陈贵,绰号“饭铲头”。“他的后脑,板子一样平,仿佛是木匠 师傅刨过的。他的脸型是江南不多见的‘同字脸’。眼有点‘泡’,鼻子略坍。 整个看来头部长而方,好像木头或竹片做的饭铲子。”“饭铲头”和林斤澜们到 浙闽边区进抗日干部学校。不久,学校听到风声说,学员里边,有国民党派来的 三个特务,恰好有三个人的来历,让人不放心。他们的家庭近亲中间,又有国民 党的官员。正值国共合作期间,学校“礼貌送人”,给了他们几个银元,让他们 回家。 “饭铲头”晕头晕脑回到家中,没事可干。娘舅介绍他到国民党军队,“饭 铲头”以为都是打日本,去当了名宣传干事。一晃三四年,没打一战,军队里也 不好玩,解放战争打响的时候,他找亲戚帮忙,“考”进了江西南昌邮电局,当 了一名职员。 当年浙闽边抗日干部学校,林斤澜、“饭铲头”陈贵有一位女同学,叫方方。 1941年,他的丈夫被国民党杀了头。共产党便派方方到新四军去,方方改名马芳, 后嫁给了新四军一名军官。解放后,她做了江西省农业厅副厅长。一日,马芳在 南昌街头走路,偶遇“饭铲头”,一怔,接着一闪,向警方通报,说当年的国民 党特务,今天出现在南昌街头。 “饭铲头”陈贵被捕。他否认自己曾是特务,承认自己在国民党军队里做过 事。当时正值肃反,动辄处决,好在“饭铲头”对特务一事死活不认,终被判处 15年徒刑,解押西北劳改。 15年徒刑期满,“饭铲头”孤身一人,同窗旧友,更无联系。想想没有地方 可去,也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就留下来就业。农场里看他多年只管埋头做活, 为人牢靠,便让他坐办公室,当了会计。等到平反文件下来,“饭铲头”在西北 这个风沙荒地里已整整待了三十年。 平反文件中,关于特务一事,当年抗日干部学校领导的证明道:“此事当年 没有证据”。“饭铲头”拿到文件,木然。他没有表情。是的,在茫茫风沙之中, 他只有吃、睡、干活三件事。他没有看一眼星星,没有看一眼月亮,连看一眼太 阳都没有。星星、月亮、太阳是别人的,他有必要看看星星、月亮、太阳吗?没 有必要。 当回到温州,当看到当年的同学、朋友带着妻女来看他,他不大会寒暄。人 来了他不会笑,人走了他不会哭。他应当哭,比如,三十年,他见不到一个女人。 三十年前,最后见到的女人是谁?马芳,从前叫方方。就是把他“请”到西北茫 茫野地里的人。三十年,要见女人吗?对不起,时间不答应,时间会把你的奢望 慢慢割去。割去就割去,这是多余的欲望,割去了,“饭铲头”也不知道。 1983年,林斤澜回到温州,请了几个老同学吃饭,特别点名要请到“饭铲头”。 回到北京,林斤澜心酸地记下“饭铲头”的吃法: ……恰好端上了八宝饭,不觉用拳头攥起了汤勺,铲一座小山似的飞快扔到 嘴里,铲得过多,咽得过快,一粒米粒粘在气管口上了,咳嗽起来。八宝饭是糯 米做的,粘性大,一下子咳不出来。他却又铲一座小山,朝嘴里塞。又是咳,又 是塞,又是咽,只管咳,只管塞,只管咽。咳得脖子往前抻,咽得颈上扛起了青 筋,眼白憋得充血,满是血丝。眼珠给挤在眼角,没有了光泽,好像木头刻出来 的。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