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 这都是眨眼见的事,这一连串动作仿佛都没经过大脑,只是一个老囚犯的生 存本能。座上的女人都转过脸去,不动声色,只是心底里颤颤的。 我的眼睛在寻找“饭铲头”,啊,那个后脑扁平的莫非就是?猪肝脸色,明 显气喘,秋穿冬服,毛衣一边领角外翻。问林斤澜,果然是! 林斤澜端起酒杯,走了两步,说: “陈贵陈贵,来来来,我们喝一杯。” 陈贵脸上漾出笑来,抿一口。他的脸上的确是微笑! 林斤澜对我说: “他一生没有妻子。” 午餐进行了几个钟头。菜点一扫而光,酒却喝不了多少。林斤澜很高兴,他 大约是席间喝得最多的人。他把女同学许红叫过来,又把一个叫张璜(曾同林斤 澜一起演过抗战戏)的人叫过来。他说你们的一生遭遇非常特别,应当写出来。 如实地写出来,详详细细地写出来。两位都点头,愿意写出来。 林斤澜为什么要他们写出来?他说是要正确地、负责任地交代历史。 我为什么要写林斤澜的“革命”史呢?因为是:他的作品与他的经历有着直 接的关系。林斤澜小说非绿茶牧歌,他走的是深刻的路:反思历史,表现困惑。 1937年7 月7 日傍晚,天气奇热。林斤澜胖胖的父亲,带着弟弟在院子里泼 水,安排一家人歇凉的藤椅子竹凳子,又大声吩咐抱新上市的西瓜,冰镇在水缸 里。 林斤澜要出去。可刚走到门口,看见同班的女同学叶田田。叶田田住在西垟 巷,离林斤澜的八仙楼口仅二十来步。她大约比林斤澜大一二岁,可看上去大得 多。白纱衫,蓝绸裙,白鞋白袜。这般年纪的女同学,夏天十九悄悄地驼着点背, 因为胸膛挺挺的不好看。叶田田不,她直挺挺地走,傲然地挺着她的胸脯。 林斤澜有点怕叶田田。青春男女有了爱,便生出一点点怕。他怕和他明晃晃 在街上走路,最不好意思在自家门口碰上她了。因此林斤澜藏在大门后面。谁知, 叶田田是到她家里来的。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林斤澜不得已红着脸从门后闪 了出来。叶田田惊问: “你在干什么?” 林斤澜含糊应了一声,两人走进院子,含糊向家人作了介绍,就往自己房间 走去。叶田田说: “打起来了,卢沟桥真正打起来了。” 林斤澜已经知道这事,但眼睛还是一亮,不禁叫道: “好!” 叶田田说: “不是打起来的话,我才不到男同学家里去呢。” 两人便到野火读书会里去。野火读书会由赵瑞蕻创办,马骅接手,多读进步 书刊,如鲁迅和茅盾的书。两人把卢沟桥新闻告诉了会友。会友们群情激昂。 很快有了抗日宣传队。 林斤澜外表老成,其实性情腼腆。因此充当了个小头目,自己却不上台。只 是有一天,扮演义勇军队长的同学被家长禁闭了起来,林斤澜派人去营救,只见 家长端了张板凳,把守在大门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林斤澜一着急,自己化 装上了台。紧紧张张走在灯光灿烂的舞台上,一时不知道把眼睛往哪里看,把手 往马列放。还好,台下有人小声夸道: “像。扮的真像。” “胡子跟真的一样。” 林斤澜才放下心来。等到叶田田扮演的老太婆,被日本兵杀了儿子,向他求 救时,听见台口又有人说话: “你看,眼泪,眼泪……” 林斤澜才看见叶田田脸上真地挂着眼泪。不觉浑身一哆嗦,高喊着为老太婆 报仇。 此后,只要脸上抹上油彩,一棒锣响开了幕,林斤澜就能表演各种角色,做 出平时做不出,连排戏时也做不出来的表情。从此,林斤澜不把学校里的学习和 考试当成一回事了。啊,要是一生一世没有考试,那真是太好了! 抗日风起云涌,温州人再不沉寂。这界那界,锣鼓喧天。教育界更是群情振 奋,头面人物首先操练。林斤澜父亲林丙坤胖胖的,1914年创办沧河小学,一直 是校长,在温州城口碑甚好。操练回来,正是店铺开门,妇女上街买菜的时候。 身穿黄卡其军装,草绿绑腿,黑皮鞋。背着打不响的步枪,腆着肚子,踏着八字 脚,很是引动街坊注意。总是几番被人缠着站下来,说说抗日的新闻。有时顺便 买些鱼虾、青菜挂在枪筒上扛了回家。喝下一壶毛尖浓茶,吃了点心,还在院子 里,跟左邻右舍,讲解今天新学的动作。遇上卧倒瞄准时,就在地上铺一张报纸, 垫着肚子,免得弄脏了衣服。 一日下午在读书会,和叶田田及另两位同学,议论班上毕业后不抗日而去报 考银行邮局的同学。议论的结果,林斤澜总结道:“他们是阿Q ”。大家都觉得 林斤澜说得对。那天晚上,林斤澜的脑袋被叶田田、日本人、阿Q 轮流攻击,火 辣辣的,夜不能寐。居然披衣起床写文章,写到鸡鸣,写到日出。又写了一封信, 连同大作《论阿Q 相》,派弟弟到读书会,交给叶田田。 林斤澜还是睡不着觉,无法忍耐,还是把自己挪到读书会去。走到矮屋窗前, 听见叶田田正在朗诵《论阿Q 相》。林斤澜便在窗外石级上坐下来,静听叶田田 念完,赞道:“林斤澜有天才!”林斤澜便悄悄溜回来,双拳握紧在胸前,喜不 自禁,路上掏出所有的铜子,买了糖梨笋豆,赏了弟弟,和弟弟大嚼一顿。 抗日啊,爱情啊! 抗日啊,爱情啊!一大群的热血青年便出发,朝一个他们认为的圣地走去。 坐了一天的小火轮,又一天的航船,爬半夜的山,这一大群的热血青年到了一个 叫山门的小镇。林斤澜、叶田田,后来成了林斤澜夫人的谷叶,温州城四五十个 青年过来了。时在1937年底。林斤澜说,国共合作,活动于闽浙边的工农红军挺 进师公开在《浙南日报》刊登广告,招募抗日救亡干部学校学生。他们是第一批 到达山门的学员,教堂已经改为礼堂,大家刷刷洗洗,贴出标语,迎接外地一些 学员。宁波的,绍兴的,上海的。学员一共140 多人。开学日在1938年1 月15日, 即农历1937年12月14日。粟裕为校长,黄先河为副校长,黄耕夫为教导主任,邓 野农为总务主任。林斤澜说,共产党地下浙江省委书记刘英常常过来,演出时布 置背景,开开煤气灯。他手下吴毓,浙江省委委员,也来管事。有个叫陈阜的, 也是干部。和鲁迅两回见面的木刻家林夫,也在这个学校中。 2004年春末,我来到山门。这小镇在温州的平阳县,咫尺于数学家苏步青故 居。浙闽交界,人少山多,村庄疏疏落落散在山缝里,那缝里肯定是有水。山拥 挤在一起,挤得摆不平,拱起来,摞起来,松快一点的地方,也是勾肩搭背,肚 皮贴着前边的后脊梁。而山门这地方就是松快一点的地方。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