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山门中心地域,是个盆地。形似井岗山,比井岗山浅,而比井岗山开阔。都 是易守难攻的地方。从唯一健在的将军张文碧的叙述里,在林斤澜的散文里,山 门最著名的街道就是一条石板路:“告诉你们,石板走了一两百年。全都光溜溜 没有边没有角,好像河滩上的卵石,大多淡黄雪青。两边水沟里的哗哗水声,把 世界上所有短促的声音,吸收了,溶化了,它,天长地久。” 盆地边沿满是水竹。我才知道林斤澜的《竹》,是把这里当背景的。 ……九节街。有楼的,没有楼的木头房子,挤得不漏缝儿了。中间是一条竹 竿般细长的街道。不多几步,不是一个石头牌坊,就是一个砖砌的门楼。好像竹 竿上一个个节。 站在街上,抬头一看,迎面是山,山上齐簇簇的竹林。转过身来,迎面还是 齐簇簇的竹林。九节街呀,一节一节都映着青绿,青的山,绿的竹。一节一节电, 都听得见淙淙的流水声音。 我找不到林斤澜对我说过的一个小吃店。今天有很多的食铺酒肆,当年却只 有那么一个小吃店。林斤澜在山门过的年,林斤澜母亲年后赶来了,要林斤澜回 家,革命是要杀头的。她坐轿子过来,叔公跟着。副校长黄先河找她谈话,林斤 澜就把叔公偷偷拉到小吃店,炒粉干和野兔下酒。叔公对母亲水:“这地方蛮好, 这地方蛮好。”林斤澜留下来了。 “这地方蛮好”,也是学员们的意思吧。 “人知从太守游而乐”,然而,“太守”自己知道“乐”在哪里吗? 刘英、粟裕,原在方志敏中国工农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1935年1 月,粟裕 先“走”一步,而先遣队在江西怀玉山失利,余部在刘英、粟裕的率领下,组建 中国工农红军挺进师,进入浙西南、浙南等地,艰苦游击,凡三年。资料表明, 三年中,他们与组织失去联系,既不知道遵义会议,也不知道二万五千里长征, 以及吴起、延安这些地名。甚至于西安事变都不清楚。卢沟桥炮响后,蒋介石才 真正放松了围追堵截。粟裕才渐渐了解了外部世界。 三年里,刘英、粟裕联系上闽东独立师的叶飞。三人在领导权、指挥权上时 闹意见,三人开会,各带荷枪实弹的警卫员。最终,刘英作出了除掉叶飞的决定。 粟裕在半个世纪后撰写的《回忆浙南三年游击战争》里,简略记叙南阳(浙江庆 元县的一个村庄)事件: 1936年秋(时间记不准),我正活动于浙闽边境之庆元县境,刘英同志 以临时省委的名义给我送来一封信,要我趁与叶飞同志见面的机会,把叶飞同志 押送省委,并派来一支武装监督。这个命令使我十分震惊,不知道究竟又发生了 什么问题,总觉得双方的矛盾应当在党的会议上解决,不应采取对敌斗争的手段。 但我未能坚决抵制,将叶飞同志扣押了起来。当时,受王明‘左’倾冒险主义的 影响,党内存在着混淆两类矛盾的做法,叶飞同志如被押送到省委实在是很危险 的。幸喜在途中遭到敌人的伏击,叶飞同志趁机脱险。 回忆中,“叶飞同志趁机脱险”,原因是“幸喜在途中遭到敌人的伏击”。 然而,刘英并不以为然。他认为叶飞的逃脱是粟裕一手精心策划的。凭粟裕的才 能,策划一次“敌人的伏击”,决非难事。因而,粟裕即被刘英禁闭。闽浙临时 省委已彻底分裂,倘若再杀了粟裕,刘英将更加孤立无援。而且粟裕“态度很好”, 近十来天,被解除了羁押。 《叶飞回忆录》中,认为:“南阳事件”是在当时“左”的影响下党内斗争 不正常的情况下发生的,而其表现形式又带着中国的传统色彩。记得毛泽东曾经 说过:“火并”在中国历史上的农民战争中是常见的现象,看来在革命队伍中也 难免。又说,抗日战争爆发后,闽东和浙南的部队都编人了新四军,以后一直并 肩作战,直到革命胜利。他和粟裕也长期战斗在一起,从新四军一师,华东野战 军,一直到解放后,他都在粟裕领导下工作,多次当他的副手,相互间配合得很 好…… 至于刘英在1942年被国民党逮捕,枪毙,那是后话不提。 话说闽浙边抗日干部学校,借用的是山门畴溪小学的校舍。原是两幢两层的 楼房。今天南边一幢(即林斤澜睡在楼上、学在楼下的这一幢)保存完好。长二 十米,宽七米。楼外有三百年槲树一棵。槲树底下,埋着身经百战、百战百胜, 而晚年苦楚的粟裕的部分骨灰。 闽浙边抗日干部学校,盘踞在山门北侧小山头。看山峦起伏,感觉得到东海 的雾气。 林斤澜当了学员,功课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什么抗日统一战线,什么宣传 工作,什么游击战术,什么辩证唯物论……林斤澜听不大懂,也不喜欢。但这不 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学校好像是个大家庭,先生和学生有说有笑,一天到晚闹哄 哄的,还把唱歌、演出都当正经课业来做,叫人开心。 有一天,林斤澜约上几个同学到后山拜访一个碉堡。这个碉堡高高地、默默 地瞪着学校。说这个碉堡要是安上一挺机关枪,学校里几百个人,就一动也不能 动了。 他们进了碉堡,只见不过是一圈石墙。头顶的盖子早已掀掉了,地上长了厚 厚的青草。草地上居然有男男女女几个同学,其中一个就是叶田田。大家笑了一 阵,有的坐下看书,有的躺下打滚。叶田田问林斤澜: “给家里写信了吗?” “写了。” “几张?” “两张。” 一个高个子男同学说: “我是一张也写不满的。来了不到一个月,哪里有这么多话说。” 林斤澜惊问: “还不到一个月吗?呀,真的才二十几天哩。可是好像已很久很久了。想起 以前的事,像是隔了几年了。” 叶田田也有点吃惊: “我也觉得很久了,觉得已经做了很多事情了。” 高个子男同学说: “很久很久,你们想家了吗?” 叶田田叫道: “我才不想家,为什么想家?” 林斤澜往草地上一滚,也叫道: “对,对,这里比什么地方都好。没有比这里更快活的了。人说革命困难, 可我不懂,革命怎么会有困难呢?说有人革不到底,我就奇怪了,革命这么好, 不革到底是因为什么?” 新年刚过,天仍然寒冷着。可是碉堡不透风,太阳好像只进不出,真是暖洋 洋得好。不久,大家都软瘫在温烘烘的草地上了。叶田田紧挨着林斤澜躺下,胸 脯一起一伏。林斤澜觉得大家都睡着了,只有他睡不着。他想和叶田田说几句话, 可是说什么好呢?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