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 这里的人,衣裳不是这里“开花”,就是那里“倒挂柳条”。吃什么?白薯 干饭,腌指甲花梗。当然,山上有竹林,有笋,冬笋是“山鲜”。但,没有肉, 没有油,竹笋会叫人胃酸吐口水! 林斤澜找到一个楼阁,铺下一张睡铺。那楼梯叽叽呀呀,摇摇欲坠,那楼斑 露着一天天指头般宽的缝隙。同住的还有一位老人家。满头雪白——不是白发, 而是癞头疮疤。 林斤澜在村边的土地庙里,七拼八凑桌子板凳,办了个成人识字夜校,那《 抗日十大纲领》扫盲,讲抗日道理,教救亡歌曲。 在这里,开天辟地有了一个政治组织,共产党的一个党小组。丁学精和周象 元常常上来,当然,林斤澜也下去,也干别的陈阜交代的事情。 林斤澜说,这两州三县地方,有头领人物。姓叶,人称四老爷。老爷是尊称, 他仿佛白道上的老爷子和黑道上的老头子的合并。他军人出身,参加过北伐,当 过连长。“四? 一二”反共事变后,他愤然解甲归田。家有三间一楼一底木头房 子,别无田产,但是,他拿捏三大事业。 一是“绿客”。绿客一词十分漂亮。是来自古典侠义小说吗?还是侠义小说 来自生活?无考。林斤澜说,本地绿客倘若把枪塞进草蓬,不用改扮,不拿镰刀 锄头,完全是种山的山民。三个县各有头领,四老爷不入伙,却是头领里的老大。 枪支弹药进进出出,绑票讨价还价,最后总是四老爷一句话。 二是私盐。海涂上晒出来的盐,不用工本,只花工夫,纳税很重。盐民把逃 税的盐,挑到山来,控在关帝庙。围上蔑席,权当盐仓。再一秤一秤地卖给盐贩 子。私盐上山下山,方圆百里的山地之内,保险出不了事,出事包赔。谁敢保险? 绿客。这也是绿客的给养基地之一。 三是“花会”。“花会”就是民办彩票,是一种赌法。有庄家,有彩民。山 坡上直立竹竿,仿佛旗杆。逢五逢十开“会”。大清早,宝倌把宝筒高高挂在竹 竿顶断;四乡男女赶来押宝。 一张大桌。宝单上三十六个花名:桃、李、梅、兰、荷、菊……又分六组, 六六三十六,六六顺,也就是路路顺。 押宝可押单名,一赔三十。可押一组,一赔五。庄家就吃这零头,单吃六, 组吃一。 押客烧香磕头,夜宿野地求梦,滋生种种风流不提。 开宝之日,阳光照耀竹竿,宝筒反射五彩。随坡漫搭席棚,后棚打麻将、推 牌九、掷骰子,前棚蒸气腾腾,大锅米饭、大碗黄酒、大块肥肉。坡上坡下,男 女老少,会亲访友,混合军机生意、私盐买卖,走来走去不离竹竿,家长里短不 忘宝筒。 晌午时分,有人抬桌子,搬凳子,上下人等呼叫吹哨,齐朝竹竿下边来,跌 倒爬起的也两眼不盯脚下。做宝的上桌子、上凳子、抻手、抻着宝筒。这宝筒原 是国画条幅一般卷起来的,这时慢慢放开,一丝一毫下蹭,刚刚露出点墨色,人 群里就有忍耐不住,杀猪般号叫:“草头!”“木旁!” 蹭到四分之一、五分一,识字的大多认出来了,做宝的两手一松,通体暴露, 满坡骚动,那就几家欢乐几家愁了也。 不久,四老爷和几位爱国知识分子,号召三个县的绿客队伍,成立三个大队, 高高挂出“边区抗日政府”牌子。而共产党还没有公开,以新四军名义劝说先不 挂牌,绵里藏针之计也。 一日,各路绿客“拜山”。在山神庙摆香案,杀一猪一羊上供。四老爷老大, 三个县的绿客头领序齿排行。高中生丁学精年纪最小,是老五。磕三个响头,不 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又一字排开,各举一只驳壳枪,对天 鸣放三响。之后开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五人论武艺,讲枪法,吹牛皮,曰 日本鬼子过来一对,报销一双。林斤澜在边上旁听,暗暗发笑。 林斤澜没有细说当年地下活动,只说这是当年的人生。他说四老爷后被收买 的枪手暗杀在山坡上。老婆蹲了大牢,放出来后,叫一个最没有出息的部下“娶” 到深山里去了。“他有个独生女儿”,林斤澜说,“剪分头,穿长衫,红葱里白, 掌上娇珠。四老爷提出送到新四军学习。答称年纪小了点,稍后再议。——这个 少女,后来飘荡他乡,据说发了疯。” 林斤澜对我说过,有些地下活动,都是用双脚完成的。台州到温州,要走上 几天。雁荡山几条道路,他一清二楚。只是没有闲工夫,留心雁山胜景。丁学精 有个漂亮的姐姐,堂堂高中毕业生,叫丁奎梅。组织上让林斤澜到天台把她接到 温州来,两人扮成姐弟模样,连走多天,抵温州城的九柏圆头,也就是现在公园 路温州日报大厦的边上。当时林斤澜不知道把丁奎梅接到温州的原由。直到八十 年代,丁奎梅对林斤澜说:“你把我接到温州,就是和刘英结婚啊。他通过各种 关系了解了我,然后要和我结婚。我是党员,他是共产党的浙江省委书记啊。” ——丁奎梅和刘英生活了两年多,刘英被杀,留下遗腹子,叫刘锡荣。累官至中 共中央纪委副书记。 丁奎梅一生再没有结婚。 丁奎梅弟弟丁学精,自从刘英被捕后,便藏匿于倾向革命的大溪乡赵乡长家 里。大溪乡今天属台州的温岭县,毗邻温州的乐清。林斤澜说,赵乡长家是革命 活动的“站头”,他常常在这里歇脚,吃饭。有时他家不见人,但饭还是热的, 只管吃下。 丁学精在赵乡长家不能久待,因为风声太紧。赵乡长便亲自抬轿,送丁学精 到安全处。他的亲共行为最终被国民党发现,他只好出逃舟山,投靠一个把兄弟, 盐兵连长,在他那里谋饭。解放后,赵乡长回到大溪,不料被捕,被认定为反动 人物,要枪毙。赵乡长辩白,提出让丁学精作证。丁学精其时在离温岭咫尺的临 海教育局,一个电话就可以过来。但,当时根本不作调查,赵乡长被拉出去,毙 了! 话说丁学精。姐夫刘英出事后,离别赵乡长,他逃到了皖南新四军处。新四 军让他回温寻找姐姐丁奎梅,带丁奎梅到皖南来。在台州,丁学精通过各种关系, 找到了姐姐。可是,特务也盯上了他。为了保住姐姐,丁学精被捕了。丁学精在 狱中病得不轻,且一身疥疮,后来是被人用钱保了出来。虽然被保了出来,但解 放后还是觉得他有叛变的嫌疑。为什么不像姐夫刘英那样,牺牲了呢?丁学精便 在教育局不死不活、非人非鬼地过了一辈子。 林斤澜还特意提到一个人,也姓赵。住在雁荡山边的朴头村。家境富裕,开 始参加革命活动,后来国民党乱杀人了,这一位便退了出来。这一位的妻子,即 是林斤澜的初中同班同学韦素英。她比林斤澜大四岁。林斤澜往返于温台之间, 朴头村是必经之地。林斤澜便在韦素英家歇脚,用饭。大约在1947年,深夜,共 产党浙南游击支队包围了韦素英家。姓赵的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从后墙开溜。谁 知一声枪响,赵某人委然落地。有人说,带队的是浙南共产党游击纵队的邱清华, 即抗日名将、蒋介石第二兵团司令官邱清泉(兵败自杀于淮海战役)的弟弟。邱 清华是林斤澜的同学,同出于山门闽浙边抗日干部学校。 文革后,韦素英几次赴京治眼,和林斤澜见面。她没有再婚,有两子,养蜂 为业。还谈及她的舅舅,因为指标的原因,划为地主,竟被枪毙。收尸的时候, 舅母哭丧,中有这样一句:“当年我家给游击队,不知吃了多少箩稻谷啊。”遂 被以为反攻倒算,关了起来。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