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 林斤澜说,当时他觉得非常冤枉。但,他还是竭力镇定自己,想了一想:田 家还要审查我,他还要审查我什么呢?1938年“反党小集团”事件?台湾“二? 二八事件”?这不是冤枉多年,折腾多年,审查了又审查的事吗?田家还想干什 么? 所谓1938年反党小集团事件,是指当年林斤澜在浙闽交界的“抗日干部学校” 的事。校长粟裕管事不多,具体管事的一个叫黄先河,一个叫吴毓。黄先河是中 共温州地委书记,而吴毓是中共浙江省委委员,两人地位相当。两人同时爱上一 个女学生,号称“古典美人”的陈锡荣。结果黄先河得手。吴毓就到刘英那里告 状,说学校里有一个“小资产阶级反党集团”,刘英听信,结果林斤澜也给搨上。 所谓“二·二八事件”,是林斤澜以地下党的身份在台湾活动。在1947年 “2?28”事件中被捕,坐牢一年多,林斤澜由于地下党营救,侥幸释放,躲在姐 夫的煤船暗仓中,回到上海。 黄先河到了延安,平反了,解放后做了温州第一任市长。这不清楚了吗?至 于台湾的事,怎么说也说不清,怎么查也查不好。 林斤澜说,他要把批示这事拿来“鸣放”田家,的确是重镑炸弹,有好效应, 对林斤澜自己相当解气。但审查的内容陈年八代,和眼前谁都没有关系,无论人、 地、时,都沧海桑田。陈年八代的事情被人审来审去已经产生神经反射之苦,自 己还盯着陈年八代的事情说,对自己并无好处,反而不利。 林斤澜愤怒,却要按捺,整个人就更加难受。他站了起来,他到厕所中去。 他站在厕所里,把信掏出来,又读了一次,又看到田家“此人正在审查中”这几 个字。这下林斤澜反而平静了许多,他想到了赵坚这个人。他对赵坚这个时刻递 来这样一封信感到头疼。赵坚与田家闹矛盾,赵坚他们要打倒田家,便拿林斤澜 当枪使,点林斤澜的火,进攻田家。田家的确有错误,林斤澜的确有意见,但, 两派斗争,林斤澜决不参与。 林斤澜从厕所里出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他把信原路推回,说了这 样一句话: “这封信不是给我的。” 赵坚谔然,可也无话可说。 谁知田家都看在眼里,后来他对人说:“我等林斤澜放炮,可他什么也没有 说。” 会议结束,林斤澜便向“鸣放”小组长、儿童作家葛翠琳请假,说自己家里 有事,明后天就不来了。葛翠琳同意。 林斤澜说,讨论作品,谈论艺术,他是有兴趣的。文联的什么“鸣放”,实 是人事斗争,有小仇大狠,有权欲和龌龊。他倒了胃口。“家里有事”,实是托 辞。这一封信,勾起几多回忆,几多烦恼。二十来年雷电闪闪,明枪暗箭,生死 悬一线,叫林斤澜怎么都平静不下来。——心里长草了,又像吃下个苍蝇,在肚 子里嗡嗡飞撞,怎么吐也吐不出来,甚是难过。 我想,倘若不是林斤澜,换一个人,谁会放过田家呢?纵然私仇不报,那也 得“帮助帮助”田秘书长啊,“知无不言”啊,田秘书长犯了违反组织原则的错 误啊。林斤澜却独坐家中,离开了“热火朝天”的“鸣放”生活。叫人好生费解。 哪知后来几天,却是“鸣放”的高潮。好多人就是这几天“帮党整风”,让 他做了二十年的“人下人”!《北京市文联大事记》载,文联有“8 人被划为右 派分子,占当时文联机关职工总人数的17、4%;另外,虽未被划为右派分子,但 被开除党籍、团籍或受其他处分的有9 人。”林斤澜说,为了邀功请赏,田家反 右极其积极,文联反右指标超额。邓友梅,从文学研究所毕业后,扎根北京市第 三建筑公司,任团支部书记。他为创作到文联借屋爬格子,到了1958年,也给追 加打成右派!怎么给外单位的人扣帽子呢?这就看田家的本领了。 到杨述家的四人,之一“神童”刘绍棠,天真豪放,天之骄子,一心向党。 他的胆实在是太大了,居然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有时代性、 年代性、时间性,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刘绍棠不是右派,那是“世上无道”了! 之一从维熙,罪名主要是同刘绍棠“一唱一和”,质疑“社会主义现实主义”。 之一邓友梅没有“鸣放”文章,没有发言,只是国民党旧时人员施白芜在会上问 了一句:“共产党有陷阱否?”邓友梅答:“有。”他作为右派的全部材料就是 这么一个字!林斤澜说,他所知道的是这样,可有的当事人自己说起来似有出入。 林斤澜没有放炮田家,田家放过林斤澜了吗?没有。田家要扩大战绩,成立 “林斤澜专案组”,《永不消逝的电波》编剧杜印任组长。杜印们查来查去没有 法子:“没有材料”——回忆记录里没有。杜印曾问过林斤澜这事,林斤澜对他 说:“‘鸣放’时,我有时参加有时没参加。我向葛翠琳请过假。”——“帮党 整风”是张“网”,会就是网,可林斤澜在家,不在网中。 最终“漏网”,可也魂魄冰冷,短气长吁。 在心中,田家还没有放过林斤澜。1958年3 月,“反右”还在补课,“反右 倾”将要开始,有着北京文联秘书长、当家人身份的田家,在《北京文学》上发 表11500 字的长篇评论:《林斤澜小说的艺术倾向》。 田家举例林斤澜的《台湾姑娘》。小说中女主人公因“二二? 八”起义,死 在狱中: “七天后,她盘腿坐在地上,头靠在木头栅栏上,闭着眼睛。值班看守来回 走了几趟,见她一动也不动。叫了一声,也没有答应。伸手一摸,她身上已经凉 了。好像一个闺女坐在窗口,看着街上黄昏了,黑糊糊了,什么也看不见了。闺 女闭上眼睛,梦见太阳初升,万物苏醒。”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