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 田家批评道:“这种抒情式的描写,在作者自己,也许感到很有韵味。我们 认为这是一种反现实的有害的倾向……” “木栅是统治阶级所树立的牢笼,而姑娘是革命者,是被树立木栅的阶级所 压迫的人,她的死也是被关在木栅里而同时又无力摧毁木栅所造成的。因此两者 的象征应是压迫者和被压迫者的关系,正确的描写,应当符合这种特性的。” 田家接着追根溯源:“斤澜是很喜爱沈从文的。”(注意:沈从文那时就是 “反动文人”的代名词)“都受到沈的影响。”“小如爱用重字叠句,大如对人 生的观照和自然主义倾向的描写方法。”“沈从文的浸透幻想的写实是什么?斤 澜把它看成浪漫主义色彩;而在沈氏作品的风土人情,是经过拟古情调的炮制。” “沈氏在写辰河水手为惊涛骇浪骇浪卷去,伙伴岸上追赶,而在水中的人,死得 何等从容,作者情调也是静穆,闲适……对死和死的气氛描写,是自然主义的。 这些在斤澜的小说中也存在……这也是一种‘人生哲学’的表现,却不是无产阶 级的‘人生哲学’。” 今天看起来,这样的批评只是好笑。但在当时,在“反右”补课的时候,对 被批评的人来说,不啻惊天霹雳。林斤澜又哆嗦了一段时日。——老天喜欢开玩 笑,一年多,庐山会议之后“反右倾”,田家莫名其妙被当作“白旗”拔掉了, “发配”陕西。文化大革命,碰到更加高明、更加厉害的对手,被整死了。令人 感慨良多、扼腕嗟叹。 “田家要把你打成右派,原因就是要扩大战绩吗?”我问。 林斤澜答道: “还有就是文学上不跟他走,不喜欢他的文学主张。我是他文学上的异己分 子。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田家这时是个风派人物。他为什么对我同沈从文的 关系那么熟悉?他和沈从文是老乡,他原来就是沈从文家的坐上客!——田家是 延安过来的人,据说原来是个不错的人,很有个性、很有原则,可他一直入不了 党。原因是落后分子。他变成风派人物,与沈从文疏远,要扩大反右战绩,有一 个很长的变化过程。” 听林斤澜的口气,似乎同情田家的可怜。 “你逃过一劫,自有偶然性,更有必然性。你认为必然性是什么?”我问。 林斤澜答道: “汪曾祺知道我平时关心政治,他倒淡漠,结果相反,他落网了。他的文章 划我为‘漏网右派’,并撒起说:‘是无天理’。可他不想想,我先前二十年, 吃得苦头有多大。可以说,我出生入死过,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经过形形色 色的时候。我比他更了解什么是人间。——当时我不在现场,不在网中。而现场 正热闹,网眼正红火的时候,为什么我一边凉快去了呢?这就与我的经历有关。 或许我记着鲁迅的话:‘横着站’,鲁迅不断指名道姓,说文艺家碰死在自己的 理想上。北京文联有人腹受敌,有人背受敌,有人腹背都受敌。我是‘横着站’。” 林斤澜几次同我说到鲁迅的《文艺与政治的歧途》,说里头许多话是警钟。 大约是这些话吧:“政治是要维持现状,自然和不安于现状的文艺处在不同的方 向……”;“政治家最不喜欢人家反抗他的意见,最不喜欢人家要想,要开口… …”;“从前文艺家的话,政治家原是赞同过的;直到革命成功,政治家把从前 所反对那些人用过的老法子重新采用起来,在文艺家仍不免于不满意,有非被排 轧出去不可,或是割掉他的头……”“苏俄革命以前,有两个文学家,叶遂宁和 梭波里,他们都讴歌过革命,直到后来,他们还是碰死在自己所讴歌希望的现实 碑上,那时,苏维埃是成立了!” 邓友梅在《漫说林斤澜》中说: 我定成右派,斤澜的压力极大,有人是叫他用揭发、批判我来表明他的立场 的。他什么都没讲。而在此后20年间,不管我是在北京劳动改造,还是发配东北 时,他都是我最亲近的朋友。我忙不过来,他替我送妹妹上学,我不在北京,逢 年过节他到家去看望我的母亲。有些我想不到的家务事,他想到都提醒我。 在邓友梅另一篇《悼绍棠》的文章中,坦诚说自己曾上台“批判绍棠下乡不 该带馒头!”从维熙在《走向混沌》中也说,他曾揭发刘绍棠生活上的一些事。 那么,林斤澜在整个运动中就没有揭发过人吗?林斤澜说: “我还真没有揭发过谁。绝对没有为表态批判过谁——不仅是反右,所有运 动,包括文革,我都没有。当时写文章,或因响应号召,靠拢组织;或因认识不 清,上当无奈,都可原谅,都可理解,都应由时代去负重要责任。我编文集,不 用蓄意剔除,是真的没有这种内容。反右时,不只一只眼盯住我,我的压力确实 不小。他们要我必须表态。《北京文艺》编辑周雁如是好心人,我就好好跟她说 话:‘我的确跟邓友梅、刘绍棠很密切。正因为密切,我就不能一般表态,要写 得深刻一点。允许我好好想,好好考虑。’周雁如就放松了。我就想:对不起, 跟你打太极拳了。我就是拖,拖。我知道,新的政治风浪很快就会过来。果然, 来了大跃进,《北京文艺》改头换面,满纸歌颂了。原来”两条腿走路“——作 者分知识分子和工农兵,现在扬弃了,只有工农兵。” 但,林斤澜拖着不写,有没有风险呢?当然有。反右到1958年还有“补课”, 看你态度,看你表现,看你立功,看你对共产党的忠诚。汪曾祺就是“补课”补 上的。难怪有人视表态如救命稻草,六亲不认,枪戳刀砍。表现好,春和景明; 表现不好,暗无天日。你要等风浪过去吗?风浪可不等你。人啊,你得横下一条 心! 话说杨述,一年前要求“青年作家要带头人鸣放”,一年后利索整人。林斤 澜的同学陆拂为,反右时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的团支部书记,他在汇报工 作时,想要大事化小,说反右牵涉到那么多人,“一棍子打不死”。不料杨述厉 声说:“那就打两棍!”“陆拂为和我说这个话时,说他当时非常吃惊。但我不 吃惊,我见过的人多了。我在1938年就看到这种人了。当年的学生领袖,后来就 反过来杀进步学生!——杨述原来的确是个好人。”林斤澜说。 一场反右,出尔反尔,引蛇引狗,阳谋阴谋,明白白阴暗的丑恶的表演,皇 权和极权的大写真,中上阶层、各色人等的灵魂的大曝光。真与假,善与恶,美 与丑。可怜林斤澜侥幸逃脱,长呼短叹,实已不易。而他坚守操行,不做苟且之 事,没有落井下石,待右派朋友胜似从前,亦实不易。相信在中国,林斤澜这样 的人,不在稀数。如此温情,自当可贵,她是寒夜里的火把,她是人世间的大爱。 关于“运动”,林斤澜有字“赞”曰:“祸兮福兮,黑兮白兮。生死出入, 人兽交替。若要解剖,先剖自己。忌走极端,亦忌稀泥。”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