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 又一天,在抗日战友联谊会上,马骅(诗人莫洛)紧紧拉着一位来自青岛的 老女人之手。老女人鹤发童颜,风采很好。马骅又拉来一位温州中学的退休女教 师,这一位风度不凡。马骅大声叫道: “斤澜,我们一起照个相。” 林斤澜箭步过去,步子上似乎有些兴高采烈。 刘庆邦写道:“……我把酒喝多了,竟向林老请教:‘男人上了年纪,对年 轻漂亮的女孩子是不是仍然很喜欢?’林老哈哈一笑,说:‘那当然!那当然! ’” 林斤澜说,黄药眠的孙女写一篇文章,孩子时见爷爷目不转睛盯着一个漂亮 姑娘,直到看不见为止。当时她为爷爷的好色而难为情。多年过去,爷爷早死了, 她感动于当年的爷爷:啊,那是爱美! 林斤澜也是个人。 “我有故乡情结。”林斤澜说。他每年都想到温州住一段时间。他和夫人都 是温州城里人。夫人老屋在谢池巷,“谢池”因谢灵运而得名,《登池上楼》云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池上楼就在谢池巷东端,积谷山脚。林斤澜老 屋所在的百里坊,是当年温州城主要街道,号称“百里”,走得人脚疼。林斤澜 家边,是温州有名的八字桥头。因为交叉两条河,两座桥呈八字趴在那里。我是 城外人,六七岁经常光顾这个地方,不见有河,不见有桥,可这儿是个热闹地方, 全是店铺,吃的居多,油绳、油蛋、油条、灯盏糕、马蹄松、汤圆、馄饨、炒面 ……一团墨绿的大榕树,蔽着许多乘凉的人,记得鸟鸣又乱又响。五百年了?七 百年了?不得而知。这一棵大榕树,至今仍然苍翠,它的周边,是什么都没有了。 林斤澜每次回温,都要在这里走走。一次笑着神秘地对我说: “那棵榕树,还好兮!” 似是某种象征。 1995年,他游了温州天柱寺,应和尚的求索,写下“随缘感应”四字,钤上 一印:“百里坊人”。“百里坊人”可是号了,后来还用吗?我就不知道。 林斤澜和夫人在北京的家里都说温州话。今温州话某些用语和音调多变化, 林斤澜的温州话是地道的,原汁原味的。 怀乡大概是老年人的事,青年人对“吾乡吾土”看得往往清淡。 林斤澜在1979年写道:“……这两年日逐怀念故乡,那山深海阔的丰富的角 落。有人说:作者的宝藏,是童年的记忆。是否?我有些知觉……”那年他56岁。 林斤澜的“故乡情结”,除所有人对故乡的感情之外,还和夫妻都是温州人 有关。说着温州话,就想起故乡的雁山云影、弄堂老屋、风土人情、亲朋好友… …比如热夏,夫人进屋,说:“热头气猛兮猛。”(北京人可能说:“嗨,这天 还真够热的!”)这句温州话,林斤澜就会想到东海边故乡的“打风痴”、“雨 打水牛背”、浸在水井中的西瓜,和百里坊的伏茶……就会想起整个的故乡。 故乡和他写作有关。重回故里,感情触发,常会催生灵感。短篇是灵感的艺 术。《寻》写的就是温州郊区我的村庄。一部《矮凳桥风情》,17个中短篇组成, 是1979年回乡的成果。《乡音》是和少年老友团聚,忽然产生激情。《井亭》是 重访闽浙边平阳山门的产物。还有“十年十癔”中的篇什,如《氤氲》,还有2004 年发表的《去不回门》…… 我翻看旧信,他想回乡的话是很多的。比如1986年6 月18日的信说:“秋天 要出国一趟。冬天若能回温过个春节就好了。看来不容易。”1987年3 月26日也 说:“下月去海南。近闻温州模式,内底问题不少。我想今年有合适时机,回乡 走走。看来机会的合适,亦不易。” 他每次回温,常要住上三月四月。在温州,他很快活,不是一般的快活,状 态像是持久的兴奋。他没有住厌了的感觉,离开是考虑政府或有关单位破费,有 些不好意思。每次回京前,都对我说:“一想到北京,就头痛,比如有那么多的 信件报刊……” 从九十年代开始,他就想在温州买套房子。他来信说:“房子谷叶说了全权 委托,临江且向南更好。层次可高,但温州有高处不上水,不知现在改进了未? 我北京住房的水,是先上顶层再下来,就没有这个问题了。诸事都受钱的限制, 希望在六万元之内告成。又要马儿跑得好,又要马儿不吃草也。”——市中心的 房子都很贵,城边新桥的书记是我的朋友,房开给打折,900 多元一个平方,算 是定下了。一天早晨布谷打来电话,说房子不要了,因为父母年纪大了,不宜住 在城郊。尽管新桥离五马街(温州的王府井)都只有七公里,但女儿的想法总是 贴心,总是周到。这事就搁下了。 1998年,林斤澜和我通话,说夫人在外地的几个姐妹共同分得一个50多平方 的房子。他让我托人装修,以便探亲歇脚。林斤澜汇给我一万元,我的朋友把它 装得居然不错!可是,林斤澜和夫人一直没来住过。主要原因是夫人的病情没有 稳定住。后来房子由夫人的一个侄子长年住着,直到今天。 林斤澜2005年说:“我每年总想到温州住几个月,布谷不让来。布谷对我说, 什么时候一起去,可她那么忙,怎么走得脱。我甚至对布谷说,到最后,我总要 整个交给温州。我的话说到底了。” 布谷还是不让。耄耋之人,心肺又不好,2001年曾经病危,温州的医疗条件 怎么比得上北京呢?我能理解这位独生女的拳拳爱心。 林斤澜好游。他的好游和经历有关。少年多动多走,青年居无定所,有过流 亡时光。稳定下来也是一年一个地方。建国后,又到湖南搞土改,后来“插队”, 又是门头沟,又是平谷县。新时期不同了,行走逍遥,京城名家,在在上宾,前 呼后拥,指点文学并不吃力,游山玩水十分起劲。游庐山,游天山,游海南,游 香港,游台湾,除却西藏,中国许多边陲小镇都去过。他还游过非洲和欧洲许多 地方。 我从承德回来,说木兰围场不错,避暑山庄就没有什么大意思。林斤澜问: 你到了外八庙了吗?我说去了。他又问:你看了某某碑了吗?我说不知道看了没 有。“咳,可惜,”他叹道。 邵燕祥和林斤澜灵犀相通。邵小十岁,几年前,警告林斤澜:“你要服老。” 林斤澜哪里服老。他写道:“前不久,经检查,心脏损伤程度高达九级至十 一级到头。在这中间,还上了趟武夷山,爬到天游峰。‘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喘。 ’” 就是2003年回温这一回,我们还到周边转了好几回。先是福建的杨家溪,他 看上枫林里四棵一字排开的大榕树。大榕树板根楞然凸地,当年知识分子就坐在 几排板根上,听贫下中农训话。后来又到蒋介石的老家宁波奉化溪口,林斤澜认 为气象万千。又到嘉兴,看了雨中西塘。在浙西衢州,石窟因何为之,世人不解。 林斤澜说:“我曾经为这里写过一篇文章,叫《农民的梦》。” 我说:“那么你来过?” 他说来过。奉化溪口也去过,嘉兴还曾经不止游了西塘,还游了茅盾故里乌 镇。杨家溪枫林里,那四棵一字排开的大榕树,他的确没曾见过。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