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 2000年以前,在北京,他骑自行车。我没见他骑自行车的样子。他远游的时 候,喜欢坐火车,不喜欢坐飞机,因为他有恐高症。但是,飞机快,温州至北京, 两个小时。他许多时候还是坐飞机。 林斤澜爱好收藏酒瓶。他家有很多酒瓶。瓷的,陶的,玻璃的。他家的客厅 一边是书橱,一边是酒瓶橱。酒瓶造型都是很漂亮的。不少酒瓶模样独特,非常 古怪。有一个贵州安酒的酒瓶,酷似傩戏的脸谱,外套一个蔑制的盒子,我以为 是藏中极品。他淘汰了不少酒瓶。有的当年是独特的,现在就不独特了,比如酒 鬼酒的瓶子。黄永玉设计的“布袋”,刚一出来,很有创意,赶紧收藏,后来到 处是,没劲了,俗了,林斤澜就把它扔了。所以,林斤澜的藏品已经不是太多。 1997年之前,汪曾祺常常为林斤澜收集酒瓶。见到一个特别的,即使在边远 地方,立即收好,迢迢带给林斤澜。就在2004年底吃饭这一天,邓友梅到林斤澜 家,手里就拿着一个红酒瓶,长相一般,林斤澜小心收好。 林斤澜说,他曾经收藏瓷器,规模不小。文革时存款冻结,邓友梅又“倒霉”, 三天两头来吃饭,林斤澜便叫夫人偷偷地分批分次,把它卖给废品收购站了。 林斤澜的心脏不好。三十多岁时晕倒一次,四十多岁时又晕倒一次。四十多 岁时,医生说林斤澜最多只能活八年。每回体检,每回发出警告。禁忌多多,比 如不要爬山,不要出远门等等。但,林斤澜一概不听。他凭感觉,他自我感觉良 好。九十年代初,发现右腿微麻,到医院做了磁共振,结论是脑血栓。林斤澜骑 车到了汪曾祺家,照样喝酒。汪夫人连忙劝他,不能骑车,也不能喝酒云云。林 斤澜笑而不答。 唐达成在《斤澜印象杂记》中写道:林斤澜“陪几位文友同游故乡新辟的风 景胜地。景点初创,曲曲折折的石路循山而上,有的地方只挖了一个石洞,要攀 铁梯上去,许多人不免心中忐忑,面有怯色,甚至就在路边石块上安坐休息,不 打算再往上攀登了。我只顾往前,倒也没有犹豫,等爬上去之后,我不免担心斤 澜大哥年已七旬,恐怕不必再这样乘危涉险地折腾了。这条路也实在崎岖险奥, 如不再加修整或另辟蹊径,一般游人可能要望而却步。我边寻思边行走,到了一 山边小茶摊,树木葱郁,枝条葳蕤,即坐下歇足,不一会儿,斤澜兄竟缓缓从容 而来,虽然额上大汗涔涔,却神色自若,并无任何畏难之色,甚至还绕茶摊极目 四望,观看层峦叠嶂的起伏走势……” 2001年初,出大事了,林斤澜患急性肺炎,住进了同仁医院,没几天,发出 “病危通知书”。 我和哲贵赶到北京,边上站着两个“特护”,环绕几种仪器,横七竖八的管 子从他鼻、口、胸、手处接出,看得人眼酸鼻软。 他出院后,我问他是怎么得的肺炎。他说是感冒引起的。他对付感冒,历来 是三种法子,这三种法子不与外人道,他是从《红楼梦》中贾母那里学来的!一 是饿肚子;二是喝酒;三是蒙头热睡。 从前都是灵的,这回却失效了。 之后,林斤澜老实了一些。但温州总是要来的。他对我说,倘若感冒,我马 上吃药。倘若感冒不轻,我得马上住院。我问了温州一医,他们说什么设备都有, 对付肺炎,绰绰有余。但他状态极好,在温州如鱼得水,神仙一般轻松愉快,吃 得好,睡得好,玩得好,什么小病都不曾有过。于是,他又不老实了,一个人走 路走得太多。热天气,从不打伞,大汗淋漓。碰到下雨,他不坐车,故意淋湿, 一路走回宾馆,说是“破坏性实验”。热洗一番,他喝点白酒,居然轻松欲仙。 喝啤酒,总是我们年轻人先上厕所。他得意地说:“你们啊,你们啊。”仿 佛是说我们膀胱不行,肾也不行。他的肾是鲜亮鲜亮的!有一回喝了啤酒去看蒋 介石母亲的墓,下山时忍无可忍,我便一人落下来,钻进竹林。赶上时,林斤澜 对我说:“你去拉尿了。我就不想拉。” 他对北京同仁医院半年体检一回,感到头疼。意为无病找病,小题大做,如 临大敌,犹如软禁,好生痛苦。“他们查病都要一二个礼拜,天天抽血,不厌其 烦。说我有一项指标超了,查了几天查不出原因来。后来问我,有没有吃香蕉, 我说有啊,吃了很多。我在这闲来无事,就把送的香蕉统统吃光了。好,放我回 家了。” 不久前,他又被医院叫去体检了一回。他说:“又把我关了十几天。说我肾 有所衰退,这就奇怪了,我八十多岁的人了,怎么会有二十岁的肾呢?他们这样 查,那样查,把我的心情查不好了!” 林斤澜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他和汪曾祺的友谊成文坛佳话。我编的副刊“池 上楼”三字,就是他请汪曾祺写的。他和汪曾祺出游时,经常有人请汪曾祺写字。 写得多了,林斤澜便心疼。在温州,我就见过他劝汪曾祺“收摊”去睡。何镇邦 在《常青的老树》中写道:“在漳州时,《闽南日报》的一位记者一而再地来求 字,就被林老批评过。” 林斤澜收藏着茅盾、沈从文、老舍等人写给他的字画。他对我说:“最宝贵 的是汪曾祺的信。从右派下放地张家口寄来。好几封长信,用毛笔竖行书写,内 容是谈写作的。可惜文革中被我二姐烧掉了。” 1995年秋,汪曾祺看到温州堤坝,这条堤坝19公里,用石头砌成,以拦东海。 汪曾祺非常激动,回京写了《瓯海修堤记》的铭文。他对林斤澜说,夜两点多, 睡下了,忽然觉得还有两字不妥,遂又披衣改定。他还说,现在只剩下几句无关 紧要的序言了,得找资料,反倒麻烦。林斤澜说,那就由我代写序言吧。 合拢后,林斤澜把它寄给了我。我从报纸效应出发,作者栏里打上“汪曾祺 铭、林斤澜序”发表出去(《汪曾祺全集》未收): 一九九四年十七号台风袭瓯海,肆虐为百年来所仅见。计死人一百七十五, 坏屋一九五四五间,农田受淹十四万亩。风过,瓯海人无意逃灾外流,共商修治 海堤事。不作修修补补,不作小打小闹;集资彻底修建,一劳永逸。投入土石三 百多万方,技工民工六十多万人次,耗资超亿元。至一九九五年十月竣工,阅十 一个月。顶宽六米,高九米多,长近二十公里的石头堤,如奇迹出现。温州人皆 曰: 如此壮举,合当勒石记铭,以勖后来者,众口同声,曰: “然! ”乃为之铭 曰: 峨峨大堤,南天一柱。伊谁之力? 瓯之百户。 温人重商,无往不赴。不靡国力,同心自助。 大堤之兴,速如飞渡。凿石移山,淘土为路。 茵茵草绿,群莺栖树。人鱼同乐,仓廪足富。 峨峨大堤,长安永固。前既彪炳,后当更著。 林斤澜来电,要我更正,作者应为汪曾祺一人。我说明明是两人嘛,笔迹都 清清楚楚,这是事实。林斤澜别的不说,坚持要我更正,态度坚决。我只得做了 更正声明,向作者读者致歉云云。 林斤澜的朋友是很多的。逝走的至交还有高晓声、叶至诚、唐达成等等。高 晓声的命运老叫林斤澜揪心,叶至诚被时代所扰,写不好东西,使林斤澜牵挂。 唐达成八十年代末以后,异常苦闷,林斤澜两次拉他玩江南,让他开心开心。高 晓声、叶至诚、唐达成死后,林斤澜做文悼念,情深意切,如《“七月流火”》、 《念至诚》、《再念至诚》、《十月电话》等等。 邓友梅是林斤澜在北京最早的密友。“可以共苦、不可同甘”,特别是往上 爬的禀性,使林斤澜摇头不止。他的一句“我是玛拉沁夫的炊把儿”,让林斤澜 为他难受。林斤澜认为作家就是要作品,不要别的。邓友梅在林斤澜面前说刘心 武同梯不语、甚至奚落他,林斤澜认为应当在他自己这里找原因。而近几年来, 邓友梅越发孤独,林斤澜又接纳他,聚首频繁。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