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 1978年,大热天,林斤澜穿大裤叉,垫小板凳,盘腿地上,铺纸椅上,作中 篇小说《竹》。刘心武过来为《十月》约稿。林斤澜解释说,女儿在迎接高考, 家里只有一张桌子。 林斤澜说,他在写作时,孙子经常在身后逡巡,不时拿机关枪“咔咔咔咔” 扫他。他摸了一下孙子狗蛋的头,继续写作。 林斤澜的阅读,广泛而深入。他太熟悉《水浒传》、《红楼梦》、《聊斋志 异》,都有别具匠心的心得。他的文论《论武松没有绰号》,一般的作家和学者 是写不出来的。他对鲁迅和梅里美的理解是非常深刻的。还有契诃夫和卡夫卡。 文坛上话题性的作品,他都要找来读。比如《百年孤独》、《喧哗与骚动》。《 尤利西斯》读了一部分,林斤澜说:“真是天书。”放下来了。他读阿根廷作家 博尔赫斯的小说,说很是欣赏其中的两篇。当年闹《废都》,林斤澜全书读了。 他有自己个人的感想。近来余华《兄弟》褒少贬多,林斤澜说:“我要好好看看。” 与他比较接近的作家的作品,林斤澜几乎一篇不拉地读。他还十分关注青年 作家的作品。汪曾祺说在他那一拨作家中,林斤澜读青年作家的作品最多。在温 州,他对《钟山》贾梦玮说,叶兆言近来出版了几本书,你跟他说一声,寄我读 读。又说,你能否拿到江苏女作家叶弥的书,听说她的小说不错? 叶兆言和叶弥的书都寄来了。林斤澜把它们读完,对我说,叶兆言的是散文 书评,有别致处;叶弥有些小说确实不错。 家乡青年作者的文章,他基本都读。1994年,我写过两篇散文《乡吃》《双 溪》,林斤澜读了,以为好。后来汪曾祺和邵燕祥也读了,邵燕祥推荐出去,在 《人民文学》上发表了《双溪》。后来两篇都选入汪曾祺林斤澜主编的《国风文 丛》。林斤澜说:“你这两个东西,我看了多次。”2005年在北京,他又对我说 :“前几天我又看了你那两篇散文。《乡吃》这样写吃,今后可能站得住;《双 溪》写船上的事,前有沈从文的《丈夫》,今后能否站得住,就难说了。” 林斤澜的阅读,有的为了借鉴,有的为了了解,有的为了关心。 同至交汪曾祺不同,林斤澜关心政治。在这方面,他和鲁迅相似。他说: “一个作家,祖国观念、人民观念总是要的。” 邓友梅回忆说:“一天我在公园打拳,忽听到广播中报告重要新闻时,没提 伟大的旗手和张春桥、王洪文的名字。此事不能跟别人讨论。我就忙去他家,故 意卖关说:‘有件重大新闻,你知道了没有?’他问:‘什么新闻?’我说:‘ 今天的广播你听没听?’他说:‘听了没发现什么?’我就说了我的发现。他也 觉得不一般。我俩猜了一阵猜不出原因,我就回家了,第二天我又到他家去,这 回轮到他卖关子了。他说:‘你听到什么消息没有?’我说我不知道什么。他端 着架子说:‘我这才是重要新闻。可不能随便就告诉你。你得付点代价。’我听 了就再三追问。并答应如果消息真有价值,我请他喝酒。他才告诉我说,昨天我 走后他就去了杨沫那里。从杨沫处知道了打倒‘四人帮’的消息。听了又惊又喜, 又怕是误传。经过分析,两人都认为这样的谣言是没人敢造的。兴奋得想欢呼, 但又还不敢声张。他不坚持要我请客,自己找出瓶酒来我俩举杯庆祝。” 在各个时期的运动或事件中,林斤澜的脚腿站得很稳、站得很好。在大是大 非面前,他总能表现出一个人民作家的正确立场。他曾冒过一次险。汪曾祺说: “斤澜平时似很温和,总是含笑看世界,但他的感情是非常强烈的。”这种“非 常强烈”的“感情”,就体现着他正确的“祖国观念”和“人民观念”。他非常 清醒。 《十年十癔》是林斤澜的重要著作,可谓篇篇关连政治,那是极其深刻的短 章,是难得的警世小说。如其中的《黄瑶》、《白儿》、《哆嗦》。 唯美诚可贵,然而食人间烟火,敲击人类灵魂,推动社会前行的作家,更当 可贵。 林斤澜尊重不同风格的作家和作品。“这是一种风格”。“这是一条路。” 他往往这么说。他自己写道:“……拿来主义好不好?好。翻箱底思想好不好? 好。尖锐,厚道。清淡,浓重。热情奔放,冷静含蓄。大刀阔斧,小家碧玉。变 幻莫测,一条道走到黑……都好都好,都不容易……”——可是孰高孰低,要看 作品的境界了。看到朋友高境界的作品,他就欣喜,倘若境界高、艺术上又独辟 蹊径,他更是欣喜。他没有犯文人相轻的通病,这是他难能可贵的做人品质。 林斤澜非常尊重青年,和许多青年作家保持良好的友谊。青年作家和他相与 尊重,毫无隔膜,什么话都说,什么问题都探讨。因此,林斤澜能够说一些流行 的文学术语,如“误区”“思维定势”等等。到今天,林斤澜在艺术上仍然锐勇, 老而不朽,我以为他同青年作家的亲密无间有关。 他的思想是先进的。 在北京同事中,林斤澜区别于浩然、刘绍棠,他头脑清醒。例如,当我谈到 60年代初他发表的《新生》,——那是老舍特别著文加以赞赏的,林斤澜说: “写的是好人好事。” 北京讨论“京味儿文学”。林斤澜说,刘绍棠曾提倡“乡土文学”,“京味 儿文学”无疑是乡土文学之一种;但是孙犁先生多年前在为刘绍棠书作序时就指 出过:“乡土文学”讲不通。多数文学作品都会涉及一些乡土风情,但并不能据 此认为它们就是“乡土文学”。比如鲁迅先生的《阿Q 正传》里,虽然人物和环 境是绍兴的,但是鲁迅的小说观却并非是乡土的。他塑造人物,最终做到解剖 “国民性”。沈从文的小说虽然有浓厚的湘西色彩,但是他的美学追求并非是 “湘西乡土文学”,而是追求天人合一的美学境界,湘西的风俗和人物只是其文 学的表象而已。因此文学不应把“乡土化”作为追求本身,而应当追求超越乡土, 到达纯精神的高度。居住过北京的许多现代作家都在文章中赞美过北京的韵味— —蓝天、黄叶、叫卖声,从容、悠闲的情调,但是鲁迅先生的作品里却没有。对 他的故乡和旅居过的地方,从未表达过沉醉之情,却总是带着嘲讽的目光去打量。 任何一个对自己的时代和社会保持着批判立场的作家都是如此——他们无暇迷醉, 他们要催促人类改进与前行。 他对文学是有见地的。 邓友梅有个论点,叫“刨分”。意思是说,老作家不要再写,再写就要扣分, 糟蹋了原有的成绩。林斤澜明确反对这个论点,而且写作不断。而且,越到近年, 越发精彩,风格越独特,境界越高卓。 他用他的实践表明着文学和生命不可分。 汪曾祺说:“斤澜极少臧否人物,但是是非清楚,爱憎分明。”林斤澜评判 某人某事,总是三言两语,对象便了然。他用语平和,全面客观。 他不偏激。有人说,温州城原来多河多桥,倘若保持至今,恐怕比威尼斯还 好看。这话没有错。比如原先的高公桥,矮凳桥,将军桥,卖麻桥,窦妇桥,道 前桥,四顾桥,中山桥,府前桥,大洲桥,陡门桥,九山桥,双莲桥,万里桥… …都消失了。桥消失了,是因为河消失了。便说:“历届温州政府都在破坏!” 林斤澜认为,从现在看,保住建国时的温州城,当然是好。但每个人、每届 政府认识事物都是有局限的。社会发展是渐进的。现代化往往是把双刃剑,难免 伤及好的方面。平遥古城为什么保持得那么好,原因可能还是山西落后。丽江古 城也是这样。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