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京都大动乱 一 太和九年(公元835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太阳偏西,李商隐和湘叔从春明门,进 得京都长安,立刻被京都惶惶不宁的百姓所包围。他甚感惊诧。 街头刮着秋风,秋风卷着黄色尘土,许多百姓站在黄色尘土中,低声议论着什么, 不时惊恐地向四周看看,似乎惧怕别人听见。还有的人,边说边流着眼泪,悲哀绝望, 甚至痛不欲生,像死了爹娘。也有人拍着手,摇着头,滔滔不绝地称赞着谁,时不时地 哈哈狂笑,把围观的人吓得面如土色,悄悄地溜之大吉。 经过兴庆宫的通阳门,远远看见胜业坊人山人海,把整个街道都包围起来。渐渐走 近,看见街路中间有许多手持兵刃的神策军士卒,把百姓推阻在路的两边,不准向前一 步。 李商隐和湘叔也挤进人群中,向里面伸长脖子探看。 原来路中间押解着许多人,有年长者有年少者,有妇女和手牵的儿童怀抱的婴儿, 排着长长队列,有的哭,有的叫,有的喊爷娘,用一条绳索把他们全部拴成一长串,看 不见头,也望不见尾。 “湘叔,这是谁家的人?” “李训家住胜业坊,是不是他家人?他上任没到一年,会出什么事呢?” 一旁有个老者插嘴道:“不到一年,却干了不少坏事。把李公德裕和李公宗闵两党 的人,全都赶走了,他自己独霸天下。这是报应啊!” “什么报应不报应的!他设计把宦竖王守澄毒死,不是好事一件吗?他也做过好 事。”一个青年人驳斥道。 “小伙子,这不是报应怎么会满门抄斩?连他从父李逢吉一家也被牵累进去,都要 斩首啊!李逢吉做宰相时,他可是……” “李训的爷爷辈也有个宰相,叫什么来着?是李揆吧。” “灭九族。好惨啊!”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着,眼看着李训族人被绑赴刑场。 李商隐心中黯然伤痛:李训犯了什么罪?一人犯罪一人遭惩处,罪有应得也就罢了, 为什么把他的九族都要残杀呢? 孩子没罪,妇女没罪,老人没罪,青年人也没罪啊!“怎么没罪?这是王法。一人 升官,全家光荣;一人犯法,全家遭殃。古今一理,万世通用。” 李商隐吓了一跳。自己并没有说出口,这位道士怎么知道我心中所想呢?细细一打 量,这道士身高体壮,穿一身黄道袍,头戴太极巾,眼睛向前平视,嘴里念念有词。 “啊!这不是刘先生吗?”李商隐认出他了,高兴地大声惊道。 “正是贫道。我已下山一个多月,住在华阳观,身体很好。” 李商隐不想问这些,见他不问自答,心中颇感惊讶,难道他是未卜先知?华阳观? 安康公主带着宋姐和小妹,也住在这里。她们可好吗?商隐刚要问,刘先生又道: “你是想先知道李训之事,还是宋姐她们的安危?” “刘先生。”李商隐不好意思了。两者中,他是想先知道宋姐她们的情况,但是说 出口,却变了样,“宰相李训犯了什么大逆不道之罪?值得诛灭九族吗?” “罪过吗?看谁说了。在文宗眼里,他做了件大好事;在宦竖眼里,他犯了十恶不 赦之罪,岂能不诛灭九族!此事刚刚发生,一时难说清楚。贫道要先行一步。” 说着,刘先生鞠一躬,转身便走。 李商隐想叫住他,见他很快消失在人群中,况且有湘叔在身旁,又不好追上前去, 只好叹口长气,没有心情再观看这些可怜的人了。 走出人群,绕过胜业坊,来到崇仁坊。这里的人,像热锅上的蚂蚁,三五成群地围 在一起讲述着什么,与春明门那里的百姓大不一样,有的在高声大气的议论里,参杂着 愤慨、怜惜和失望,带着浓郁的感情,颇有那么一些豪侠之气。有的人身着长袍,头戴 软巾,谈话时,常常一摆三摇,引经据典,妙语连珠,更有的人干脆运用四六句式,既 对仗又押韵,朗朗上口,滔滔不绝。 崇仁坊因为是北街,通过皇城的景风门,跟尚书省的科举选院相近,又与东市相连。 各地来长安应试待选的学子们,多数住宿在这里,所以崇仁坊旅舍、客舍、旅邸,或者 僦舍一类的房屋最多。此外还有茶肆、酒馆、饭店、摊贩以及妓院。这里原本就是京城 繁华之地,而今日更见其繁杂喧哗热闹。 突然,人们向平康坊街口挤去。李商隐和湘叔被人流裹挟着,被带到一家华丽的屋 檐下。 湘叔拉了李商隐一把,向他使了个眼色,向旁边一处茶肆挤去。 李商隐登上茶肆门前台阶,向那华丽屋檐望去,原来那是一家妓院,从窗口探出一 个个花枝招展的脑袋,和浓妆艳抹的脸蛋儿。她们嘻嘻哈哈,不断跟人群打招呼,送着 媚眼和谄谀的秋波。 难怪湘叔讨厌站在她们的屋檐下。 神策军从永宁坊把宰相王涯和他的族人押解过来,那情形更惨。 也是一条绳子,把全族人连在一起。最前面是由两个年轻人,抬着一个白发苍苍的 老女人。她有九十多岁,不能走,也不能坐,躺在担架上,喃喃地说着什么,没有流泪, 只时不时地抬抬手,指指天指指地指指自己的心。 这是王涯的老母亲。 有许多围观的老头老太太,都认得她,好像很稔熟,都沉不住气,呜呜地哭泣起来。 有几个老太太挤到街道中央,跪倒地上,拦住担架,另外几个白发老人扑到担架上, 拉着王涯老母亲的手,哭叫着。 “勿得哭,勿得哭!吾儿为除宦竖而死,死得其所。老身为吾儿而死,死而无憾, 死得光荣!勿得哭!勿得哭!” 老太太反而劝说着众人,浑浊的眼里,没有一滴泪,闪动着自豪与欣慰。 神策军士卒气势汹汹地冲上前,连打带推地把这些白发老人弄到路边,押解的队伍, 才又向前蠕动。 一个宦官走过来,指着那些老头老太太,尖着嘶哑的嗓子,叫骂道: “老不死的!你们想跟李训、王涯一起去死呀?那就到郊庙,老爷我保证赏你们一 刀!” 沉默。 一片沉默。只有被押解的孩子们在哭喊,撕裂着众人的心。 “天下无男儿,竟让宦竖逞凶称霸!” 不知谁在小声嘀咕,引来一片叹息。 忽然在人缝中,李商隐发现温庭筠站在一群妖冶的女人中间,又说又笑。高兴时, 拍手抵掌,用肩膀撞着旁边的女人;旁边的女人笑弯腰,惹出众女人一阵笑骂、叫闹, 好像眼前走过的不是即将被斩首的人,而是进皇宫准备被皇上召见的幸运儿。 这个温钟馗!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还有心思跟女人调笑。李商隐一边在心里责备 着,一边道: “湘叔,你看,那不是温兄庭筠吗?我去把他叫来。” 没等湘叔回答可否,李商隐已经跑了过去。不一会儿,温庭筠笑嘻嘻地跟在商隐身 后,走了过来。 他还是那副丑陋模样,比以前更胖更加不修边幅,嘻笑着,把眼睛迷成一条缝。 “哈哈!是大管家湘叔,别来无恙?” 湘叔本来就讨厌他嬉皮笑脸,没正经,皱着眉头,没有理睬他的抱拳施礼,只问道: “宰相们犯了什么罪?一个个被……” 没等湘叔说完,温庭筠便打断他的话,煞有介事地吓唬道: “你们还在街上溜弯儿?快回府看看你家彭阳公在不在家吧!如果不在家,准被神 策军护军中尉仇士良抓进大牢,不死也活不成。” “当真?庭筠兄,为什么要抓我恩师?”李商隐迫不及待地问道。 湘叔不信他满嘴胡诌,瞪他一眼,没有再理睬他。 “唉!义山贤弟,真是,昨天宫廷发生政变,血流成河了。” “住嘴!皇宫之事,可以乱说胡讲的吗?小心脑袋!” “湘叔,看你说的!是我编造乱说,杀头,我心甘情愿。 这是实情,真有其事,谁敢动一动老子项上之头?” “越说越没边际!商隐,走,别听他……” “义山弟,别走。我给你详详细细讲讲,看看是不是我编出来的。湘叔不愿意听, 让他一个人走好啦。” 李商隐陷入茫然迷惑之中,极想知道个究竟,怎肯离开呢?他没有动,用期待渴求 的目光,望着温庭筠。 这个温钟馗得意洋洋地扫了一眼湘叔,示威似地拍拍商隐的肩膀,深有感触地道: “贤弟呀贤弟!看你瘦成皮包骨头啦!应试及第,升官发财,光宗耀祖,把你折腾 得这等可怜,真是罪孽呀!及第升官有什么用?看看宫廷甘露之变被杀死的那些官僚吧! 有什么意思?真不如填几首词,让歌妓唱唱。饮酒听歌,有美女陪伴,何乐而不为?” 湘叔不愿听这些忤逆之言,拉着商隐就要走。 温庭筠怎肯把商隐放走,还有大事没有询问哩。 “义山弟,锦瑟姑娘在彭阳公府还好吗?给我捎个口信,说我已经来京一个多月, 请她出府一见。” 温庭筠语气中,流露着思念与悲伤。 “庭筠兄,我刚刚从东都家来京,已经近一年没在彭阳公府了。” 湘叔讨厌他来纠缠锦瑟,生气地道:“你死了这份心吧。锦瑟已被八郎纳妾。她是 个守妇道的女人,做了八郎妾后,再也不舞蹈歌唱啦,也不走出府门一步。” 温庭筠和李商隐都吃了一惊。 温庭筠惊中带着深深的失望。 李商隐惊中充满了无可奈何的痛苦。 李商隐不愿再提起这些失望与痛苦,缠着温庭筠,让他详细讲讲宫中甘露之变。 二 温庭筠听说锦瑟成了令狐綯的妾,心里很不是滋味,没有再讲甘露之变的情绪。但 被李商隐纠缠着,没有办法,只得讲了,开口道: “昨天,文宗皇上在紫宸殿上早朝,文武百官按朝班站定,左金吾大将军韩约按照 宰相李训事先的安排布置,上前奏道: “‘左金吾仗院内,有棵石榴树上,出现了甘露。这是天降吉祥,是陛下圣德所 致。’ “他说完便山呼万岁,舞蹈再拜不止。 “宰相李训、舒元舆、王涯率领文武百官,也跟着舞蹈拜贺起来,并劝皇上亲自去 观赏,以承受上天的祝愿。 “皇上点头应允,率百官走出紫宸殿,乘肩舆来到含元殿,命宰相李训先去观看。 “李训看后,回来道:‘不像是甘露。’ “文宗皇上又命左右神策军中尉仇士良、鱼志弘带领众宦官再去验看。 “这时,太原节度使王璠和邠宁节度使郭行余,按照李训的事先安排布置,把私下 召募的士卒数百名,让他们手执兵刃,带到丹凤门外,等待行动命令。 “忽然,李训在大殿上传召他们开进来。 “邠宁军没有进来,只有太原军走进大殿。节度使王璠吓得两腿发软,哆嗦不止, 不敢上前;另一位邠宁节度使郭行余更惨,只跪伏在殿下,不敢仰视。 “在左金吾仗院内,事先埋伏好的武士,只等宦官全部进门后,一声命令,就要动 手。谁知韩约太紧张,脸色发白,汗流不止。 “大宦官仇士良经多见广,觉得奇怪,这样的冬天,大将军怎么会大汗淋漓呢?说 来也巧,就在这时,起了一阵风,吹起了布幕,露出幕后埋伏的士卒。 “宦官们大吃一惊,惊叫不止!一片混乱。 “仇士良头脑清醒,抽出宝剑,冲到门口,奋力杀退正要关门的士卒,跑回含元殿, 向皇上呈奏了左金吾仗院的阴谋。 “宰相李训情知不妙,连忙呼叫卫士们上殿,凡是能保圣驾的,每人赏钱百贯。 “宦官们已经抢先一步,七手八脚把文宗皇上扶上肩舆,也不管皇上愿意不愿意, 立即向内宫抬去。 “皇上如果被宦官们劫走,一切安排布置都将告吹,自己性命也难保,李训明白眼 前的形势。他顾不得斯文,也来不及再施计谋,连忙冲上前,攀住皇上的肩舆,大声劝 道: “‘陛下,不能回宫啊!请听臣一言!’ “仇士良在旁大呼道:“李训要造反!皇上必须赶快回宫!”文宗皇上被迫坐进肩 舆里,几次想下来,都被宦官挡住,不准他乱动。皇上没有办法,大声驳斥道: “‘宰相李训没有造反!你们把朕放下!快放下!’ “众宦官怎肯听皇上的话,但是李训死死攀住肩舆,无法把皇上抬走。 “在这紧要时刻,仇士良冲上前,伸手牢牢抓住李训,忽然脚下一滑,被绊倒地上。 李训松开肩舆,就势骑在仇士良身上,从靴子里将要拔出匕首刺杀仇士良,不料救援的 宦官们赶来,仇士良才幸免一死。 “京兆尹罗立言率领京兆府巡逻士卒三百人,御史中函李孝本率御史台随从二百人, 一齐上殿攻击宦官。宦官被打死数十人。 “当宦官们把仇士良救起时,李训又重新攀住肩舆。因为他手持匕首,没人再敢上 前拽他。当时形势紧迫逼人,抬肩舆的宦官十分焦急,大家一齐心,把皇上和李训都抬 了起来,迅速向宣政门奔去。 “太监郗志荣提剑在手,从背后把李训刺下肩舆,击倒地上。宦官们高兴地呼喊着, 终于把文宗皇上抬入内宫。 “两扇宫门迅速被关闭,宦官们兴奋得大呼小叫。 “李训眼睁睁地看着皇上被宦官们抢进内宫,知道大势已去,勉强从地上爬起,浑 身疼痛,但看看并无大伤,赶紧往外逃命。来到丹凤门外,看见一从吏被打死,倒在地 上,他心中暗喜,很快换上从吏的绿色官服,摇身一变,成了六品小吏。 “出了皇宫,他担心在长安街上被熟人认出,于是向终南山逃去,投奔寺僧宗密处。 宗密过去跟李训友善,想把他剃度为僧,以便藏匿。偏偏宗密的徒弟反对。李训只得往 凤翔奔逃,途经盩屋,被当地将士抓获。在押解赴京路上,李训惧怕宦官们的酷刑和污 辱,哀求押解的士卒把自己杀了,携带首级进京请赏,更安全方便。于是他被斩,首级 被送到京城。 “宰相中,除李训,只有舒元舆参与谋划,其他人都蒙在鼓里。 “文宗皇上被宦官抬进宫里,王涯、贾餗和舒元舆都回到中书省,正待一起吃早饭, 尚未下筷,宦官带着神策军便冲了进来,见人就杀。 “王涯、舒元舆换了衣服,仓慌逃出,走到永昌坊,躲进一茶肆中,被左神策军所 擒。在押解中,因为改革茶税,百姓异常怨恨他俩,有的诟骂,有的投掷瓦砾,有的用 拳脚击打。狼狈极了。 “王涯嗜权,千方百计维持巩固自己的地位,跟李训等人交好。已经七十多岁,禁 不住宦官的严刑拷打,胡乱供称自己跟李训等人结党反叛朝廷。 “贾餗换了衣服,逃出中书省,乘乱躲到一百姓家,后来化妆成病人,骑头小毛驴, 回到家中被捉获。 “御史中丞李孝本换了件绿色小袍子,却还扎着金带,用顶帽子遮着脸,想投奔郑 注。逃到咸阳,被神策军骑兵追获。 “太原节度使王璠逃回驻地,召集河东士卒,环绕自己的宅第布好兵力以自卫。中 尉鱼志弘派偏将暗中攻打,自己来到他宅第大门口,高声呼道: “‘王大人!宰相王涯、李训因反叛被捕,朝廷要起用大人出任宰相,希望大人即 刻前往赴重任。’ “王璠听了非常高兴,把大门打开,请他们进来,稍等片刻,收拾一下,立即起程。 在前往京城途中,他才知道自己受骗上当,哭着道:‘都是李训这厮连累我啊!’ “到了京都,看见被抓获的宰相王涯,王璠怒道: “‘你这老不死的,为什么要牵连我?为什么要把我供出?’ “王涯绷着脸,眼睛看着地,缓缓地一字一字地道: “‘过去宰相宋申锡谋划诛杀宦官王守澄的时候,是你向王守澄告的密。今天,你 还想逃脱一死吗?’ “唉!这些昔日的名臣重臣,在生死攸关的时刻,都露出了真面目。 “仇士良等人知道皇上参预了谋划,心怀怨恨,常常口出不逊。文宗皇上惭愧、恐 惧,不敢吱一声。宦官们更加肆无忌惮,横行杀掠。仇士良命令左右神策军士卒,亮出 兵刃,出外讨贼,杀死左右金吾卫士卒近千人,各衙司吏卒六七百人,那些小商小贩的 无辜百姓,也有许多被杀被抢。 “神策军劫杀抢掠,尚未结束,街市上的恶少痞子们,也乘机报私怨,抢掠杀戮, 死伤无数,一时间血流成河,尘埃滚滚,遮天蔽日。 “这就是昨天朝廷和京都里的情形。”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湘叔不信任地问道。 “呵!你以为我也跑进皇宫,参加闹事了?咱有那本事,还没那资格。你站在街市 上,不一会儿,什么事都能知道。有不少小太监,现在没人敢管了,出宫跑到大街上看 热闹,别人一问,他们就兴高采烈地绘声绘色地讲述宫中之变。还有那些死里逃生的金 吾卫士卒和各衙司的从吏,也能悄悄地讲一些闻所未闻的消息。确实开眼界。义山贤弟, 你看,那边集聚的人越来越多,快过去看看,准有最新消息。” 温庭筠也不等义山跟上来,自己跑了过去,消失在人群中。 “湘叔,恩师不会有事吧?” “彭阳公才不会那样傻哩。他和李宗闵是一党,李训排斥打击李宗闵时,多亏皇上 没点头,彭阳公才得以逃脱。仇士良知道他和李训之间有矛盾,不会加害他的。” 话虽这么说,杀人杀红了眼睛的宦官,才不管那一套哩。 三 彭阳公府第,座落在开化坊。因为营造时间过久,庭院不仅不宽敞,而且有些破旧。 令狐楚晋封为彭阳郡开国公后,曾想翻建新宅,但朝中政局不稳,没敢大兴土木。 府门前,人声寂寥,黑漆大门紧闭。两头石狮蹲伏两边,警惕地瞪视着天际。 李商隐的心顿然收紧。 往昔府门是敞开的,只在三更才关闭,进进出出的人也多,有家人有亲朋好友,也 有为公而来访的官员。 天黑尚早,为什么要关闭大门呢? 湘叔也觉得奇怪。但是,他相信彭阳公不会出事的。他快步踏上台阶,敲门三下, 里面有人回道: “彭阳公不在家,请改日再来吧。” 听得彭阳公不在家,湘叔脑袋“嗡”的一声,好像有人迎头棒击,身子摇了摇,就 要往地上倒去。李商隐从背后扶住,连叫数声,才渐渐清醒过来。 这时里面听出老管家和李商隐的声音,连忙开门。 家丁一边陪罪一边叨咕,道:“老爷确实不在家,从昨晚被皇上传诏进宫,到现在 还未回来。八郎上午入朝想探听老爷消息,到现在也未归来。七郎九郎就让我们把大门 关了。管家老爷,从街上来,没听说宰相李训等人都被抓了,他们的家被抄了,大人孩 子连家人全被抓走,听说都要被斩首。真可怕呀!” 大门打开的声音,惊动了府里的大人孩子。他们像惊弓之鸟,惴惴不安。 七郎和九郎从前轩出来,惊喜地和商隐见过礼,手携手地又回到前轩。 湘叔回到北堂,忙他自己的事情。 前轩是专供款待宾客,行加冠礼和婚礼的地方,房间不大,收拾得非常洁净。一进 门有一块一人多高的屏风。转过屏风,屋内摆设一色的楠木几案和椅凳之类。墙上少不 了名人赠酬的字画。其中还有一副白乐天赠彭阳公亲笔题画诗。画是盛唐王右丞维的真 迹。最为名贵。 “恩师大人上去朝啦?”李商隐迫不急待地问道。 七郎依然诚恳、持重,安慰道:“贤弟,不用着急。八郎已经去朝中探听消息,快 回来了。父亲不会有事。自从李宗闵大人贬放地方,家里很少待客。父亲平日早朝后, 很快就回府。老人家年纪大了,只求平安晚年,不愿再多事。我想左神策军中尉仇士良 不会不知道的。” “父亲与宰相李训不和,朝野共知。甘露之变不会牵累父亲。” 九郎仍然心直口快,已经出任左武卫兵曹参军,举手投足完全是一个威风凛凛的武 将风度。他对父亲很有信心。 但是,李商隐仍然忧心忡忡。深夜被召入宫,至今未归,已经近一天一夜,谁能说 得清会发生什么事呀? 七郎命家人打来水,让商隐洗脸,命家人泡上好毛尖绿茶,还询问他饿不饿。 “没心思吃喝,等恩师回来再说吧。” 九郎见他满脸愁苦,忽然笑道:“义山兄,听说在玉阳山,跟一个女道姑很是要好, 是不是呀?” 李商隐一阵脸红,不说是也不说否,心想,世界上的事情真怪,“好事无人问,坏 事传千里。”他们身在京城,却知道远在高山上的是是非非。他摇摇头,在恩师生死不 明的时候,扯这些儿女情事,太不知趣了。忙转话题,问道: “李训不是先宰相李逢吉的从子吗?是个夸夸其谈之人,怎么突然升任宰相了?皇 上也真是不识人,不会用人。” 七郎任国子监博士,接近朝臣子弟,所以朝中事知之甚详。他略略沉思,似乎在考 虑用什么字眼评价前宰相更恰当妥贴。一脸严肃地道: “李训其人能言善辩,阴险诡诈,尤其善于察颜观色。他先结交郑注,又和他一起 跟大宦官王守澄修好,得到他的推荐,才得以拜见皇上。他俩跟文宗皇上议论朝政,献 计说,先除宦官,再收复被吐蕃占领的河湟地区,然后消灭河北割据势力。这些意见恰 恰合乎文宗皇上之意,于是很快就任命李训为宰相,让郑注出任凤翔节度使。 “他俩又在朝廷大臣中,联络了舒元舆、王涯、贾餗等人,决定先利用王守澄和仇 士良之间的矛盾,除灭王守澄宦官集团。 “这个计谋得文宗皇上同意后,先以谋害宪宗之罪处死宦官陈弘志,杀掉与右神策 军中尉王守澄争权的左神策军中尉韦元素,推荐对王守澄一直心怀不满的宦官仇士良, 为左神策军中尉,这就为王守澄树立起一个对立面。 “接着,对王守澄明升实降,文宗任命他为左右神策军观军容使,先去中尉之职, 夺去他的兵权,让他离开京城。在为他饯行时,文宗派一名使者赐他一杯毒酒,把他毒 死。同时把参加杀害宪宗的宦官梁守谦、杨承和等人诛杀殆尽。” 李商隐扼腕愤愤地道:“这些阉竖专权恣横,竟敢杀害君王,死有余辜!” 九郎插嘴道:“为什么阉宦能专权恣横?不都怪皇上自己把家奴宠坏的吗?” “九郎!不得乱讲胡说。有些事不是一时形成的,也不是一时就能解决,很复杂。 看起来杀掉那么多罪大恶极的揽权宦官,轻而易举很顺利,其实神策军军权还在宦官手 中,只不过换了个人,更改个名字而已。在朝中以仇士良为首,又形成一个宦官集团, 比起王守澄更强大更无法无天。 “李训和舒元舆、郑注本来已经商定好,准备在王守澄下葬时,由文宗下诏命,让 全部宦官都去参加葬礼。事先让郑注挑选五百名士兵包围葬地,一声令下,即可杀尽全 部宦官。 “这个计划本来很稳妥,但是,李训和他的一伙人认为,如此这般大功告成,郑注 则独享诛杀宦官的功劳。不如在宫内先下手,杀掉宦官,然后把郑注也除掉,自己可独 得功劳。于是,又重新制订一个冒险计划,提前五天举事。这就是所谓的甘露之变。 “郑注死得最可怜。他按事先计划率五百骑士等候在扶风。后来知道京城已经举事, 马上向京城开拔,走到武功,听说李训已经失败,才急急返回凤翔。 “郑注的下属劝他杀掉监军宦官张仲清及大将贾克中等人,他不听。张仲清与凤翔 前少尹陆畅,采用部将李叔和的计谋,去郑注府上商量事情时,斩下他的首级。郑注的 士卒全都溃散逃跑了。 “郑注的首级悬挂在京城光宪坊示众,三日后才埋掉。 “在未抓获郑注时,京都戒严,命泾源节度使王茂元和鄜坊节度使萧弘,整兵待命, 以备非常。把郑注首级埋掉后,才解除戒备。 “诡诈小人混迹朝廷,参预朝政,必然要你争我夺,各不相让,使朝政黑暗,无辜 百姓受害!” 李商隐很同意七郎的见解,深为朝廷焦虑。可是自己仍然“白丁”一个,哪有回天 之力呢?他陷入深深的苦恼中。 四 黄昏戌时,令狐楚父子俩终于回来了。 令狐楚更加苍老,双鬓皆白,白发稀疏,脸上皱折更深,只有一对眼睛炯炯如故。 一天一宿没能休息,他已经疲惫不堪,和李商隐打个招呼,就进内室睡觉了。 八郎由于紧张,在朝中又看见积尸如山,鲜血横流的景象,精神十分委顿,但是见 商隐归来,很高兴。在前轩摆了几个菜,兄弟三个陪着商隐痛饮起来。 自八郎及第后,又通过释褐试,走入仕途,虽然仅仅是弘文馆校书郎,李商隐总有 一种陌生感。八郎为人尖刻,说话刻薄,常使李商隐脸红,下不了台。但是对这些,李 商隐从来没有往心里去,不记恨,好像八郎随口说完,也就抛之脑后了,所以今日见面, 依然亲如手足,不比七郎九郎逊色。 然而,陌生感并未消失。 “你们说说,王守澄这小子该有多损,连他们的同宗兄弟都陷害。” “谁是他的同宗兄弟?”九郎问道: “谁?诗人王建。他在渭南当县尉时,和王守澄很友善,常去他家喝酒。 “有一天,王建酒喝多了,话说走了嘴,在王守澄面前谈起东汉灵帝宠信宦官,兴 起关、杀正直大臣之风,最后导致东汉灭亡。 “王守澄听后非常生气,想陷害王建,问道:‘你那些《宫词》,写了不少宫闱秘 闻,传诵天下。皇上的这些秘闻,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王建非常害怕,无法回答。 “王建脑子灵活,当知道王守澄要上奏皇上,陷害自己时,便抢先写了首《赠王枢 密》诗,送给王守澄。诗是这样写的: 三朝行坐镇相随,今上春宫见小时。 脱下御衣先赐著,进来龙马每教骑。 长承密旨归家少,独奏边机出殿迟。 不是当家频向说,九重争得外人知。 “意思是说,你是三朝元老,整日跟随皇上身边。当今皇上在东宫还小的时候,您 就见过。皇上脱下的御衣先赐给您穿,外面进贡的骏马随便您骑。经常奉皇上秘旨去办 事,回家都很少,单独上奏边廷军机大事,出殿比别人晚。宫中秘事不是当家的您经常 向我说,我这宫外人,哪里能知道呢? “王守澄看了这首诗后,虽然非常生气,却不敢再向皇上奏本陷害王建了。这一回, 他是有口难辩。 “王建写了一百首《宫词》,都是用七绝形式描写宫廷生活,有写皇上的,有写后 妃的,有写宫女的,所以他害怕王守澄向皇上奏本。” 七郎九郎对这些事没有兴趣。 李商隐关心恩师的安危,趁八郎停住口,赶忙插嘴问道: “子直兄,宦官们没难为恩师吧?恩师一直在皇上身边吗?” 八郎不屑一顾地回道:“这些阉竖在宫中横行霸道,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却没敢动 父亲一个指头。 “昨日白天,左右神策军到处抓人杀人,把朝廷闹得乌烟瘴气,直到半夜还没停止。 文宗下旨,召见左右仆射彭阳公和郑覃、兵部尚书王源中、吏部侍郎李虞仲进宫议事, 把王涯的自供状,递给大家传阅。 “文宗皇上悲愤不能自制地道:‘是左神策军中尉仇士良呈上的。朕以为宰相王涯 不会反叛朝廷。朕对他不薄,况且他七十多岁的老人,能这么莽撞、愚蠢吗?’ “众大臣看完王涯自供状,心里都明白,这是严酷拷打逼供出来的,不能算数。但 是,仇士良就站在面前,瞪着每个人。大家只好沉默不语了。 “文宗转过头,对左右仆射问道:‘果真是王涯亲笔所写吗?’ “彭阳公回答道:‘是的。’ “文宗悲伤地道:‘王涯真的有反朝廷阴谋,罪当死啊!’ “文宗当即下诏,命左右仆射参与决策大事,并让父亲草拟制诏,宣告中外。 “第二天早朝,就是今天早朝,父亲当众宣读制诏。在叙述王涯等人参预谋反时, 写得不够肯定。仇士良等宦官颇为不满,几次做出威胁手势。父亲佯装不知。” “恩师真有骨气!”李商隐称赞道。 “父亲坚持正义,从不向恶势力低头。”九郎真诚地赞道。 “你们说什么呀?”八郎傲慢地教训道,“怎么能得罪仇士良这些人呢?你们还像 个孩子,天真幼稚啊!” 李商隐不愿意跟八郎争辩,在八郎面前,常常是忍气吞声,所以八郎总认为商隐头 脑呆滞愚笨。他对商隐的这种印象,已经变为成见,直到死,也未能改变。 五 几天来,令狐楚一直闷闷不乐,胃疼难忍,常常滴水不能下咽。被皇上以左仆射判 太常卿同平章事,不能不去上朝参决军国大事。 一天早朝,文宗坐在金殿上,向下一瞧,不觉一阵心酸。群臣班列中,空缺太多, 像被萧瑟秋风横扫,稀疏不成序列。看一眼仇士良,见他若无其事,悠哉悠哉的样子, 叹了口气。连大臣的封任都要听他的,自己这个皇帝还当个什么劲儿! 令狐楚看出皇上郁郁不乐,猜出又为甘露之变死去的大臣哀伤。大臣们的首级还挂 在城门上,他们的妻子儿女家人,尚露尸街头,惨不忍睹。古人云:入土为安。已经过 去十多天,还没能埋葬,死人不安,活人也不安啊!他从容地向前走了几步,叩拜皇上, 道: “往昔跟臣并列早朝,聆听陛下教诲的一些朝臣,已经被诛灭,首级悬挂城楼,尸 体抛露街头,现今开始腐败,气味充斥坊里街巷,深可悼痛。请陛下看在昔日君臣份上, 下诏安葬吧!” 仇士良瞪起眼睛,虎视令狐楚,怒道:“这些贼臣,死有余辜!不能匆匆埋掉。我 还要提着他们的脑袋游街示众,让天下人都来观看,谁再敢阴谋迫害宦官,就是这个下 场!” 文宗皇上默默无语,恻然低下头。 又过了两个月,开成元年(公元836年)二月,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三上疏表,追问 王涯等人被杀罪名,疏曰: 王涯等八人皆宿儒大臣,愿保富贵,何苦而反?今大戮所加已不可追,而名之逆贼, 含愤九泉。不然,天下义夫节士,畏祸伏身,谁肯与陛下共治耶?…… 说得非常恳切有理。 原来刘从谏与李训是一派,与训约定共同诛杀郑注。不想李训败得如此惨重,于是, 刘从谏在潞州拥重兵,向仇士良发难。 他先派部将陈季卿带着疏表,赴京进呈皇上,但陈季卿畏惧宦官势力,没敢入朝。 归来,刘从谏大怒,把他杀了,又派焦楚长入奏。皇上亲自召见,看了疏表,深为感动。 疏曰: 臣与训诛注,以注本宦竖所提挈,不使闻知。今四方传宰相欲除内官,而两军中尉 闻,自救死,妄杀戮,谓为反逆。有如大臣挟无将之谋,自宜执付有司,安有纵俘劫, 横尸阙下哉?陛下视不及,听未闻也。且宦人根党蔓延在内,臣欲面陈,恐横遭戮害, 谨修封疆,缮甲兵,为陛下腹心。如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 八郎从弘文馆匆匆归来,高兴地对李商隐道:“这回可好啦!你看,这是刘从谏的 疏表,皇上御览之后,大臣传阅。那些宦官吓坏了。仇士良又沮丧又恐惧,马上提议进 封刘从谏为检校司徒,想要封住他的嘴。” 李商隐看完疏章,笑道:“写得不错,如果真能清君侧就好啦。把疏章拿给恩师看 看,恩师的病会好大半的。” “说得对。我这就拿进去。” 八郎拿着疏章,喜形于色,走进内室。 不一会儿,八郎从内室出来,七郎九郎也都来到前轩。大家都很高兴,免不了要宴 饮庆贺。 “父亲说,他也要来喝两盅,散散心。” 果然彭阳公由老管家搀扶着,来到前轩,坐在主位上,举杯道: “今日大喜之日,孩子们,要喝得尽兴!”话题忽然一转,神色黯然,道,“过去 有人说:伴君如伴虎。今天大唐王朝却是伴宦竖如伴虎狼!这群宵小不仅欺压百姓,竟 骑到君王头上作威作福!我们做臣子的,却不能为君分忧,何以为臣啊!今天多亏潞州 出来个刘从谏,才使君王吐口气,文武大臣得以扬眉。来,孩子们,干杯!” 酒,一饮而下,令狐楚病弱、苍老的脸上现出红晕。胃里微微作痛,他不敢再喝, 吃块鸡肉,慢慢咀嚼着,心想,自己为官一世,风风雨雨都过来了,现在被阉竖逼迫得 走头无路,同平章政事却不能做宰相的工作,要看仇士良的脸色行事。真是行尸走肉! 不能为君排解忧患,不如把宰相之位让给别人! 他越思越想越恨。 “父亲,街头露尸,悬挂在城门上的首级,已经清理,埋葬了。” 七郎见父亲脸色不对劲儿,马上说起被斩大臣及家属的尸体、首级已经安葬,想说 点快慰的事。不料提起此事,父亲气得脸涨得紫红,假如不是在孩子们面前,他早就要 破口大骂了。 八郎从怀里掏出两张纸片,从容地道:“今天在弘文馆,还传阅一些诗人写的关于 这次宫中之变的诗,有白公乐天的,还有杜牧的。” “白乐天不是在东都洛阳吗?”令狐楚问道。 “去年九月,让他去同州做刺史,他不去。后来改为太子少傅,分司东都,进封冯 翊县侯,白公不愿为官,只想隐居。他住在洛阳,甘露之变当天,他正在香山寺游玩。 我把他的诗吟咏一下: 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 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 顾索素琴应不暇,忆牵黄犬定难追。 麒麟作脯龙为醢,何似泥中曳尾龟。 这首诗用了三个典故。‘当君’句用石崇和潘岳两人同上刑场,指王涯与李训等人 ‘白首同归’。‘顾索’句,用嵇康被害,临刑前尚能要古琴弹一曲《广陵散》,而李 训王涯等人却死得那么仓促。‘忆牵’句,用秦宰相李斯临刑时对儿子说:‘想和你牵 条黄狗追捉兔子,再也不可能了!’表达死到临头,后悔也来不及了。” “白公用典虽说妥贴,不过是为了表达首句的意思而已:人生祸福茫茫,不可预料。 早些急流勇退,就像先知先觉,可以避开祸患。试想,朝中百官全都避开宦竖,躲开祸 患,那么,朝廷将会怎样?这些宦竖岂不更要横霸嚣张吗?对白公这种态度,商隐断难 苟同!商隐赞赏刘从谏。他的三次疏章,使宦竖们的气焰有所收敛,这就是正义的力 量!” “义山兄说得好!白公事不关己,明哲保身,是要不得的。 我也支持刘从谏。” 九郎表示支持李商隐。 七郎也向他点点头,表示赞同。 “好啦!我们不投票推举谁好谁坏。再看看牧之的诗吧。 我再吟一首好不好?” “不必吟了。八弟,你觉得牧之兄把李训郑注统称‘二凶’,在《李甘诗》和《昔 事文皇帝三十二韵》专门攻击李训郑注两人,似有偏颇,不够公允。” “七哥说得对。李训郑注想为君铲平阉竖,清君侧,是对的。可惜他俩情锐而气狭, 志大而谋浅,未能成就大事,反为阉竖所害。两者相比较,商隐以为首恶者当为阉竖而 不是李训郑注。然牧之兄素号刚直有奇节,又自负有经天纬地之才略,为何要颠倒黑白? 屡次作诗抵斥李训郑注,而为阉竖张目,岂不为天下笑?” “义山弟,你有所不知。牧之兄一贯嫉恶如仇。他与李甘、李中敏最为交好,文章 之趣向也大率相类。当年他们同为谏官,都怀有嫉恶之心,故而相继上言劾奏李训郑注, 极论郑注不可为相。因此得罪李训和郑注,李甘被贬封州,李中敏被贬颖阳。牧之作诗 抵斥李训郑注,理所必然。” 七郎把这段故实概括说明后,李商隐仍然对杜牧有所不满。极言抵斥李训郑注,岂 不令人产生牧之有附会仇士良之私情?阉竖之恶胜于李、郑;李、郑铲除阉竖,尽管有 私心有野心,但是,无论怎么说,首先是想为朝廷除一大害,尽管失败被杀,其功不可 没。不应该以成败来论英雄。 令狐楚坐在一旁,边饮酒边听着他们的争论,细细品味,白公之诗是隐者之诗,超 然物外,冷眼看甘露之变,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没有卷进祸患旋涡中。 白公六十有五,而自己却七十有一。自己为什么还不归隐山林?为什么还要与阉竖 为伍?为什么有生之年有益于人之事甚少?有益于家国君王之事甚少?……他独坐自责, 潸然泪下。 “父亲,您这是怎么啦?” 九郎惊问,七郎八郎和商隐都扭过头来。令狐楚挥挥手,道: “宦竖遮天蔽日,满朝文武不断遭受折辱,皇上躲在深宫中,以酒求醉,赋诗消愁。 有一天,皇上偷偷吟了一首诗。诗曰: 辇路生秋草,上林花满枝。 凭高何限意,无复侍臣知。 皇上现在想什么?我们作臣子的谁不知道?可是,谁又能替他办得到呢?杜牧抵斥 李训郑注差矣。李、郑知道皇上之‘意’,并施之以行动,为君王铲除阉竖,不该受谴 责。有人视李、郑为奇士,这话不错!你们想想,吾辈庸庸碌碌,徒食皇粮而不为君王 分忧,空谈是是非非,与李、郑二人相较,远矣!” 李商隐非常吃惊,恩师竟然完全反对杜牧兄诗中所言,而称赞李、郑二人,他迷惑 不解其意。 七郎和八郎也面现疑惑,不同意父亲的意见。 李商隐默默沉思,心里琢磨恩师的意思。恩师是因皇上受制于阉竖,而自己无能为 力,才对李训郑注生出同情和赞扬,他俩不是“巨凶”,阉竖才是“巨凶”。恩师这种 意见也有对的一面。 甘露之变,皇上是知道的,皇上所希望的就是除掉阉竖,这是皇上的一大心事。但 是,李训贪天功轻举妄动,没能成功,反而被害。 把李训和郑注说成反叛朝廷,不是事实,这是阉竖迫害、屠杀李训郑注等大臣的借 口。而杜牧恰恰附会阉竖的借口,把李训郑注说成叛逆,这是仇士良最喜欢听的。 恩师的观点是对的,他站得高看得远,看到了事情的本质所在,这是自己所不如的。 李商隐想着想着,对恩师油然生出无限敬意,是前所未有,是今生今世不能忘却的。 黄金书屋 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