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比翼双飞鸟 一 李商隐到泾源受到王家特殊欢迎,全家喜气洋洋。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时,李商隐和王家七小姐举行订婚仪式。正月初五,举行结婚 仪式。 这速度之快,在王家七个姑娘出嫁中,可推之为最。又是在娘家结婚,如同招赘, 亦可为最。在泾源府,“二最”被传为美谈。 老岳翁王茂元手捻胡须,笑眯眯地看着这对新人慢慢步入洞房,连连点头。商隐是 新中进士,是朝野闻名的才子;七姑娘是自己最为喜爱的小女儿,生得娇艳美丽,称为 佳人当属无愧。佳人配才子,可谓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夫人,七个女儿七个女婿,以老夫之见,这最后一对,最为般配,郎才女貌,才 子佳人。你别说,七姑娘真好眼力,自己选的女婿,我看比她几个姐姐的都好。 李夫人坐在他身边,撇着嘴,瞪了丈夫一眼,道: “你小声点,畏之和小六子在那边会听见的。你这样偏爱,他们会不高兴的。” 王茂元向右边瞅了一眼,见韩畏之和六姑娘不知说句什么话,正笑个不停,摇摇头, 道: “畏之也不错,也是新中进士,但是,比商隐的才学,略逊一筹。” “他可是你挑选的。才学差一筹?当初有那么多新进士,为什么要选他?我看比商 隐强。你看商隐那身子骨,病病恹恹的,还不愿意多说话,呆头呆脑。畏之身体多棒, 多爽快,嘴甜着哪,张口一个妈,闭口一个娘。这辈子我只生这么两个姑娘,还没有一 个男孩子叫我妈妈喊我娘哩,真喜欢人。” “我的那些儿子,不都叫你妈吗?” “那可不一样。我就喜欢畏之喊妈叫娘的声音,爽爽快快,甜甜蜜蜜,真喜人。” “商隐叫得不好听?真是的!” “商隐叫的就是不中听,干干巴巴,半天才吐出一个字: ‘妈’!” “那你为什么把女儿嫁给他?” “不同意行吗?看那死丫头,没有父母之命,就跟他眉来眼去,写情诗,传情书。 在洛阳,我们都不在家,不知道这死丫头疯成什么样子!到泾源之后,又寻死觅活的, 我不同意能行吗?气死我啦!” 李氏是王茂元的最小的一个妾,生了两个女儿,排行第六第七,小名称呼“小六子” 和“七丫头”。对于七丫头不听她的话,背地私下跟商隐要好,并坚决要嫁给商隐,李 氏心里一直耿耿不满意。 李商隐是个极为敏感之人,来到泾源不久,就看出来了。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 心里一直不宁静。好在老岳父对自己极好,事事照顾,有时都让畏之嫉妒。 “不要生气。我要把他留在身边。他的章奏写得极好,曾得到彭阳公的真传。我一 个粗人,正需要这么个人帮帮我。” 李商隐与七小姐进入洞房。七小姐坐在床边,心里咚咚跳个不停,等待夫君揭去盖 头。李商隐却抓住爱妻的手,激动地道: “我像在做梦,像牛郎终于踏着鹊桥过了银河,跟爱妻……” “夫君,七夕天上有星光吗?洞房里有烛光吗?” “有。七夕,满天灿烂星光,洞房里当然有红烛高照……” “不对吧!为什么贱妾看不见?” 李商隐这才发现盖头没揭,哈哈笑着,把爱妻拥到怀里。 有讲不完的情话,有说不尽的柔情蜜意。 第二天,突然从京都传来牛党中人杨嗣复被提升为宰辅。 似有牛党卷土重来之势。 王茂元深知自己是李党中人,曾得到李德裕赏识重用。现在如果牛党一旦上台得势, 自己受到威胁事小,最堪忧虑的是商隐今年的释褐试。吏部中有周墀和李回二位学士, 都是李党中人,与自己交谊颇深,但到了中书省,一旦落入杨嗣复、李珏手中,那就很 难说了。 他沉吟半晌,把商隐叫到面前,亲切地道:“商隐贤婿,新婚中,又当过年,本不 该让你办公事。但是,杨嗣复升任宰辅,不可不草拟书状,以表祝贺之意,所以想请你 代劳挥笔为之,如何?” 过去在令狐府,李商隐听说过这人的名字,仿佛曾与他见过一面。这人颇有才学, 与恩师友善。现在得升宰辅,理当祝贺,所以欣然答应。回到自己书房,很快便写成 《为濮阳公上杨相公状》,又检看两遍,奉呈岳父大人。 王茂元接过状书,非常高兴,没想到小女婿挥笔立成,才学如此宏富,前程定然无 可限量。读完状书,不禁赞道: “贤婿,写得好!有如此才学而不被重用,实乃朝廷一大损失。老夫他日上朝,一 定鼎力相荐。噢!推荐人才,朝廷尚有成例,要回避亲故。不过,我还有些世交,请他 们援引,我看不成问题。” 李商隐是希望岳父荐引的,但见他如此世故,讲出自己难处,心里一阵黯然。举荐 贤才,不避亲故,历朝均有先例,岳父却说要回避?那么,举荐畏之年兄时,为什么没 有回避? 算了!避亲就让他避亲好啦,省得别人以为自己是为了得到岳父荐引,才娶他的女 儿。 王茂元忽见贤婿呆呆地想着什么,并没有听自己的夸奖,心中不悦,认为对自己不 尊重,不再多话,差人赶紧把状书送进京城。 二 过了正月十五日,李商隐怀着恋恋之情,离开新婚妻子,赶赴京城参加吏部释褐试。 临别时,王茂元草书两封信:给职方郎中兼判西铨的周墀一封,给吏部员外郎充任 宏词试官的李回一封,并命李商隐亲自送去。 李商隐本想拒绝,既然要避亲,又何必写信呢?但见岳父一脸严肃、郑重神情,只 好听之任之了。 妻子把他送出城,叮嘱道:“中与不中,都要尽快派人告知消息。切切记牢!” 李商隐点点头,挥手之间,见妻子用手捂着嘴,一双杏仁眼滴下两行泪珠儿,心中 酸酸的,一勒缰绳把马圈回,站在马蹬上,道: “但能中选,立刻回来接你进京,勿急!” 讲完,两腿一夹马肚子,鞭马向前冲去,登上了征途。 残冬时节,泾水波平浪静,缓缓向东南流去,两岸一片嫩绿,景色异常宜人。 过了邠州,离开泾水向南,便进入山区。 李商隐走在崎岖山路,心绪依然未能平静,对于前程,原本尚抱十足信心,但衣袋 里装上岳父大人的两封信之后,却又担心起来。 应进士试,需要干谒温卷,已成为流俗,成为必然;没想到应吏部的释褐试,更需 要托人情走后门,这仕途何等艰险!难道自己还要奔走十年吗?仕途和这山路是一样的,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到了京城,在哪落脚呢? 按理说,韩瞻居所最为合适,他是年兄又是连襟,还是好朋友。但是,过去自己到 京都是吃住在令狐恩师家,如果此次到京不住恩师家,会不会让别人认为,恩师仙逝, 自己便远离他家,另寻门户?其中八郎肯定会这样想,肯定会因此而不悦的。况且恩师 临终时还叮嘱:“我视他如子,已经十年了。你们要亲如手足,相互帮助。勿负我意。” 李商隐终于决定去恩师家。 进得院门,湘叔从里面迎出来,向左右看看,把他引进客房。 每次来京都住恩师家客房的正室,好像这正室成了他专用的私房了。可是今日,湘 叔却把他引进西厢房北屋。 他垫起脚向正室看看,里面并没有人居住,好奇地刚想问,湘叔用手止住,摇摇头。 李商隐不明其意,进了西厢房北屋,迫不及待地问道: “湘叔,那正室有人住啦?” 湘叔又摇摇头,叹口气道:“八郎不让你再来……唉!你娶王家七小姐的消息传到 京城后,八郎气得一连骂了你好几天!说你再来,就把你赶出去。所以我想你住在这儿, 八郎不知道,就不会过问的。一旦知道了,我也好应付他。放心吧,就在这儿住。八郎 正在晋昌坊买地,想另外再建一座宅院,整天忙着哩。” 李商隐颇感奇怪,自己与王家小姐成婚,八郎何气之有? 更不该谩骂自己,于是道: “结婚之事,是在泾源临时决定的,没能告知恩师家人,也没跟兄弟们和您商量, 是我之过错,明日我向兄弟们请罪,好不好?” “不在此!不在于此!”原来商隐还蒙在鼓中,不知所以! 湘叔急急地解释道:“你不知道朝中大臣私结朋党吗?” “知道一点。不过,李党的李德裕和牛党的牛僧孺已经不在朝廷,何谈朋党?” “这你就不明白啦。他俩虽然远离京城,不在朝中,但各党中人仍然在京,相互争 斗并没结束。令狐公平时多与牛党中人来往,跟李宗闵等人关系尤密切。令狐公就是牛 党中人。王茂元是令尊岳父,他结识的均是李党中人。李德裕非常赏识他的勇略,几经 荐拔,官步青云。你原是令狐公的门生,现在是王茂元的女婿;你原来是牛党,现在跳 到李党中,八郎能不骂你吗?” 李商隐这才恍然大悟:朋党斗争,最恨背叛行为。自己无意之中,竟卷入党争的漩 涡之中,如何是好?他陷入沉思中。 “去年你去泾源府,我曾提醒你要慎重考虑。当时以为你知道朝中党争情形,会从 党局出发,考虑婚事和入幕问题,所以没有明白告诫你。如今木已成舟,只有好言向八 郎解释、告罪了。” “湘叔,我当时真的不知道岳父他是李党中人,也没考虑朝中朋党关系,只以为他 曾结交郑注,郑注已被杀,岳父又献出家财,事情已经过去,哪里考虑他和恩师是对立 的两党中人呢!” “商隐,其中情形我知道,我也理解。当初如果不理解你和王家小姐已经真诚相爱, 我会阻止你去泾源的。现在,你最好跟八郎好好讲讲。对!七郎正在家中休养,先去跟 七郎说说,然后再找八郎。” 李商隐有一种大祸临头之感,心里乱极了,向他最要好的朋友七郎说说,可能会好 一些。 三 听到李商隐去泾源跟王茂元家小姐结婚,事先没说一声,哪管透个信也好嘛!所以 七郎很难过,年也没过好,风痹症有些加重,一直在家里休养。 李商隐跨进房门,七郎正仰躺床上,紧走几步,来到床边,抓住七郎的手,道: “七哥,是小弟处事太急躁。结婚之事,本该跟兄弟们商量,都怪我不好。” 七郎翻身坐起,满眼的恼怒和气愤,当听到商隐的自责,渐渐阴云散了,反而觉得 自己太不关心弟弟的终身大事,竟自疚道: “哪能怪你自己,贤弟,是愚兄之错。去年我曾问过你跟女道姑、歌妓和一位小姐 的交往。当时,你满脸通红,我也就没有深问,是愚兄关心不够。我听说王家七小姐很 漂亮,知书达理,对不对?” 李商隐见七郎这么快就原谅了自己,一块石头放了下来。七小姐当然很漂亮,但是 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笑了笑,道: “七哥,婚前,我真的不知道岳父是李党中人。如果知道,我绝对不会娶他家小姐, 就是神仙下凡,也绝对不会的!七哥,请相信小弟。” 七郎见商隐起誓发愿的诚恳样子,觉得责怪他也没有什么道理。况且,自己跟商隐 顶多是兄弟、朋友,没有干涉他选择婚姻的权力,于是安慰道: “商隐贤弟,此事已成过去,不要再说吧。只要你觉得娶王家小姐好,别人怎么看, 怎么议论,都不必管,不要往心里去。愚兄相信你的选择,也祝贺你幸福。什么时候弟 妹来京,一定给愚兄介绍认识认识。” 李商隐觉得七郎这么轻易地理解了自己,很不放心,又有块乌云渐渐移来,笼罩了 心头。 七郎见商隐心情仍然不畅快,又安慰道: “不要管朝中朋党斗争!我最恨结党营私,这是对圣上不忠的表现!家父生前也常 为此事苦恼,几次想脱离朋党,但是,有些人是故交世交,不好断然脱离关系。家父往 往采取不歧视李党中人,用人和引荐人时,以才以贤不以朋党为取舍,所以在太和九年, 朝廷大贬李宗闵、萧浣、杨虞卿、李翰时,家父不仅未被贬放,反而以吏部尚书除左仆 射,进封彭阳郡开国公。不参与党争,不卷入党争中,做一个正直耿介的人,一切以国 家朝政为重,不以一己之私为重,一身正气,光明磊落!商隐,我们应当做这样的人!” “七兄,说得极是!小弟正是不想也不愿卷进党争之中。小弟最敬佩的人,除了恩 师之外,就是表叔安平公。他超然物外,不理睬朋党,不站在任何人一边。在兖海幕府 时,他常常讲这些事,以此告诫当时的幕僚们。 “七兄,说句心里话,小弟是相中王家小姐的贤惠、知情达理。早在洛阳时,他家 住在崇让里,与我家堂兄让山是邻居,我就认识她,并爱上她,常常给她写诗。她也写 和诗给我。我们相爱已经三四年了。我们结婚,绝对不意味着就加盟李党。我要以恩师 为榜样,光明磊落,一身正气!” 这时,八郎气哼哼地步进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李商隐,骂道: “光明磊落?家父尸骨未寒,你就背恩向敌,见利偷合!不是?为什么不告而别, 偷偷去泾源结婚?这是光明磊落吗?不是见利忘恩、见利偷合,又是什么?你真是家父 的好门生!家父临终遗言你全忘了!你是个背恩小人,诡薄无行!我不听你的诡辩!不 听!不听!” 八郎就差没捂上两耳,斥骂完就愤愤地离开了,不屑跟李商隐这样的人在一起。 李商隐想追出去向他解释,七郎拽住他,摇着头,道:“你还不了解他吗?你越解 释,他越没完没了。不用理他,你先住下,和以往一样住下。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有我住的,就有你住的。晚上,我和九郎给你接风,祝贺你新婚之喜。” “这……还是不要吧。” “不,不用你操心,吩咐湘叔一会儿就能办好。你发现没有,湘叔这阵子衰老得厉 害,七十多岁的人。还叫他跑前跑后,不行了。八郎想叫他回老家,我的意思就让他住 在这里,我们给他送终!老家他也没什么人啦,回去还得修理老房子,还得自己料理生 活,至于后事也没有人管,不如就住在京城。 大家住在一起热热闹闹,养老多好。” “七哥的主意很好。湘叔愿意吗?” “我还没跟他讲哩。得先跟八郎说,他同意才行。” 八郎是令狐家的当家人,别人是无权处理这样的事情的。 李商隐为湘叔的去留,担起心来。 四 唐代及第进士参加吏部的释褐试,考取的标准有四条:一为“身”,即取其“体貌 丰伟”者。二为“言”,取其“言词辨正”者。三为“书”,取其“楷法遒美”者。四 为“判”,取其“文理优长”者。在吏部被取中者,还须送到中书省再审核,然后授官。 开成三年(公元838年),李商隐参加吏部释褐试。主考官果然是周墀和李回。考 前,李商隐把岳父的两封信,亲自送到他们的府上。虽然李商隐没能看见他们的尊容, 得到他们亲切接见,但是,在考试中,他们确确实实高抬了贵手,给王茂元留了情面, 吏部终于选录了李商隐。 不幸的事情接踵而来,吏部把选中的人上报中书省时,却被中书省长官驳回,在李 商隐的名字前批曰:“此人不堪任用!”并把他的名字抹去。 在通常情况下,吏部录取,铨叙拟官,是不会出现问题的,中书省一般不阻挠留难。 谁料想在李商隐身上却出现了特殊。 消息传来,李商隐正在韩畏之府中饮酒消愁。 因为没有外人,六姐也从内室出来作陪。席间都为妹夫抱不平。 六姐一向文静内向,此刻也愤愤然道:“中书省谁这么坏? 跟商隐有私仇吗?” 畏之欲说又停,看看商隐正把杯酒喝尽,摇摇头,劝道: “义山年弟,不要灰心,今年不成还有明年。现在中书省掌权是牛党的杨嗣复,肯 定是他干的!” 李商隐不知自己怎么得罪了这位大人。按说这位大人跟恩师令狐公是世交,过去常 到令狐府上宴饮,应当知道自己是令狐公的门生。再说了,他升为宰辅时,自己还代濮 阳公给他写过贺状。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去年父亲推荐你时,他不也是宰相吗?” “不是,他当时是户部侍郎。郑公覃是宰相。如果他是宰相,我也完了。” 李商隐听了畏之的话,终于明白杨嗣复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名字抹去。原来他把自己 算在李党中人!他痛苦地又连喝五杯。身体虚弱,哪能抵得了酒的力量。他已酩酊大醉。 第二天醒来,头脑发涨,眼睛睁不开,喝了几口水,又睡了过去。 六姐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韩畏之却满不在乎。他知道酒醉不死人,让商隐好好睡睡,在睡梦里摆脱不幸的遭 际。 第三天,泾源派人送来两封信。 一封是岳父大人的信。他以节度使的名义,催李商隐赶快回幕府,有许多公事要他 来办。有点刻不容缓的意味。 一封是王家七小姐的信。她得知中书省把商隐的名字抹去非常气愤,斥责朝廷选人 唯亲唯党,而不是唯贤,还引用李白的诗句“天生我才必有用”来安慰商隐,希望他尽 快回泾源团聚。 韩畏之见李商隐阅过信后陷入沉思中,劝道:“年弟,莫如七妹所言,回到泾源, 一为公务二为私情,二者兼顾,何乐而不为也?洛阳母亲处,我派人送些银两,并代为 探望,如何?” 唉!过去是恩师周济,养家餬口,现在是岳父和畏之周济,养家餬口,什么时候自 己能获俸禄,养家餬口呢?李商隐眼含泪水,垂下了头。 “年弟,我听送信人说,七妹听到你未过关试的消息,整整哭了一夜,非要跟送信 人一起来京。七妹是个刚烈女子,又善解人意。她是想到京来分担你的痛苦和忧愁。” “七妹在我们姊妹中,性格最倔犟,心眼又好。你若是月底不回去,她就会自己跑 来的,谁也阻止不了。” 李商隐这回动心了。邠州以南一带的山路经常有强人出没,很不安全!一个年轻女 子,怎么可以只身走这条路呢?他站起来,问道: “送信的走没走?让他先回去说一声,我马上就回泾源。” “送信人骑的是驿马,信送到,马上就往回转,是不在京城停留的。” 李商隐回到令狐府,脑袋仍然昏昏沉沉,眼前不断浮现爱妻的面影:娇艳漂亮,一 对含情脉脉的眼睛凝视着自己,不时流露着焦灼和期盼。她喜欢穿件绣着美丽芙蓉花的 裙子,裙衩开得很小,微露那冰肌玉骨的腿。头上银钗,雕饰着茸茸的小花,还插根翡 翠羽毛…… 他想着爱妻,看着那信,那情透纸背的信,那暖人心田的体贴,那火一样的切切嘱 咐…… 他忽生灵感,忙提笔,写道: 照梁初有情,出水旧知名。 裙衩芙蓉小,钗茸翡翠轻。 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 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 写毕,他又高声吟咏起宋,头不昏沉脑也不疼了,沉浸在初婚的甜蜜中。 湘叔推门进来,看见商隐已经坐起,问道:“彭阳公的墓志铭,你写好啦?碑石已 选好,石匠也雇来了,就等你的铭文了。” 李商隐不愿让湘叔看见刚刚写的诗,把诗反扣在几案上,从一个袋子里抽出一张纸, 对湘叔道: “早就写好,只是有几处又润色了一回。” 湘叔拿过铭文,看看商隐,欲说又停。 李商隐从袋子里又抽出一纸,上面是一首诗,默默递给湘叔。诗云: 延陵留表墓,岘首送沈碑。 敢伐不加点,犹当无愧辞。 百生终莫报,九死谅难追。 待得生金后,川原亦几移。 见湘叔读完,李商隐木然而道:“他们说我诡薄无行,背恩逐利。我是‘百生终莫 报,九死谅难追’。彭阳公的恩情,我是九死百生,也难以报答!说我背恩忘恩,都是 胡说八道!” “商隐,不要难过,身正不怕影斜嘛。” “湘叔,这首诗是我撰写彭阳公铭文后,有感而作。岳父召我入幕,在京我也没有 什么事了,所以决定还是去泾源。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对恩师的感激是永远也不会变 的。把这首诗送给八郎,让他看看。” 湘叔叹了口气,摇着头道:“这世道!为什么大家都挤在一条道上呢?除了应试科 第入仕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路了吗?都挤在仕途上,自然要有冲突,要有矛盾,要互 相使坏,互相倾轧!唉!” 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太清楚,他知道商隐的名字是被哪个中书省大人给抹去的, 也知道为什么他要这样做,更知道是谁挑拨的。唉!说出来,商隐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处?让他跟八郎疏远?断交?不,不能这样做!应该使八郎消除偏见,于是道: “去吧。不管怎么说,入幕后还能拿回点俸禄,也好养家餬口。从今年开始,令狐 家不能给你母亲送银两,以后全靠你自己啦。” 这是意料中的事,李商隐没感到有什么不对,养家养老母亲,原本应当靠自己赚钱, 不该依靠别人嘛。回道: “这些年来……就凭这一点,我就不会忘记恩师的恩情! 早就不想让恩师送银两了,今后我会努力的。” 有仆役来找管家,打断了谈话。 五 回到泾源,受到岳父以及妻子的热情欢迎,一颗苦涩的心,稍稍得到安慰。 当晚王茂元设家宴为李商隐接风洗尘。 所谓家宴,是不请外客,连幕僚们也不请,而内室家眷都可上桌,都有一席之地。 这种家宴,除了年节之外是很少举行的。 家宴设在正堂大厅。这本是宴请边庭大将军和幕僚们的地方,或者商议边疆军国大 事之所。大厅非常宽敞,足可容下百多人。 节度使老爷是一家之主,自然先入席。待到王茂元坐定,由妻子率领,妾在后面紧 随,鱼贯而入,分别坐在老爷左右两旁。 茂元妻子苏氏,人老珠黄,五十多岁,穿件大红锦团绣凤长袍。她身矮体胖腰圆, 长袍套在身上,更显得花团锦簇、雍容富贵。迈着方步,缓缓向前,就像一堆锦缎被人 使劲儿推着,向老爷跟前滑动,直到坐在老爷左边,才吐口长气,庆幸这堆锦缎未有散 包。 跟在妻后,共有九个妾。其实真正算妾的只有三个,她们都为王家生儿育女,立过 功劳,故而排列在前,得到仅次于妻的优厚待遇。 六姐七妹的生身之母李氏,是第三房妾,生得年轻漂亮,颇有姿色,很得老爷宠幸。 穿的虽然也是大红锦团绣凤长袍,却格外合身,实际是剪裁过小,缝制过窄,穿在身上 紧紧箍箍,把个上圆下圆全都凸现出来。 那妻斜刺里翻了个白眼,把鲜红的嘴一撇,鼻子里便发出一响: “哼!小妖精,德行!” 李氏不知真的没听见,还是假装耳聋,依然向各方投过来的目光甜甜地笑着,一脸 自得洋洋。 其他六位是侍妾。她们出身都低微,不敢跟妻和前三位妾争风抢醋,有气只能往肚 里咽。她们中间有两位是妻和李氏带来的贴身丫头,因为长得不错,又机灵勤快,侍候 老爷周到,后来被收为妾。另外四位,有的是歌舞极好的艺妓,有的是弹奏极妙的乐妓, 有的是歌喉极佳的歌妓,还有一位是色貌倾城的娼妓。侍妾的地位在王家虽然赶不上妻 与三位妾,但是究竟沾着主人的边,故而也可以享受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 活。 她们带着嘻笑喧闹的欢快声走进大厅,大厅里立即一片洋洋喜气,香味四溢。家宴 便由此开始。 王茂元家有“五男七女”。 五男中,只有两个最小的儿子尚未婚娶,跟在身边。他们俩和女婿李商隐坐在东席。 因为年幼少知,在座席上总不安生,不是弄出点响声,就是把杯盘碰到地上摔碎,那些 仆役便手忙脚乱地收拾打扫起来,而他们俩便嘻嘻哈哈,觉得很好玩。 七女中,只有七妹在家,其他女儿都已出嫁,没有谁愿意跟老父亲来到这荒僻边胡 之地。七妹坐在西席,陪在她身边有大哥二哥的两个女儿,都已十七八岁,待嫁闺中。 因为自幼长在爷爷奶奶身边,不愿意跟随父母南迁北调,所以跟七妹坐在一起,好像同 胞姊妹。 她俩时不时地跟小姑姑耍闹,于是便有一串串铜铃般清脆笑声,从西席间传出,引 得众人不断投来惊诧的目光。 李商隐正好坐在七妹对面。他凝视着七妹,欣赏着她那如花般娇艳的容貌,心中涌 出无限怜爱。但是,京城中的不愉快,还不时浮现在眼前,自己被夹在朋党斗争中间, 受着牛党的“嗤谪”“排笮”,仕途的艰难与风险如此之大,自己如何承受得了! 他长长地叹口气,无可奈何地端起酒杯,灌进嘴里,一股又苦又辣的酒气,从鼻孔 里冲出,四周围的人和物,开始跳动起来。 七妹在商隐对面,也一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她知道夫君心中有事,忘不掉被 “抹去”名字的耻辱与悲哀。这些朝廷大官结党营私,扼杀人才,折磨人才,残害人才! 皇上为什么不管管他们呢?任他们为所欲为,皇上将被小人包围,朝政怎么能清明呢? 她担心夫君伤心愁怨成病,几次跟他长谈劝解,几次为他散忧解愁,全都无效!父 亲那没完没了的幕府中事又缠着他,使他不得脱身,不能很好休息。 忽然,看见商隐一声长叹,使她的心一紧缩,望着夫君的无奈与愁苦,直想立刻扑 过去,用自己的温柔融化他那颗疲惫的心,使他重新振作起来。 “商隐哪,在京看见你二哥了?他回东都洛阳没有?” 二哥是王十三,是王茂元妻苏氏生的儿子,所以她格外关心,笑眯眯地想听听儿子 的消息。 李商隐在京都年兄畏之家见过二哥,他去东都赴任,自己还参加为他饯行的宴会, 写过一首《送王十三校书分司》诗。诗中把自己比为何逊,他八岁能赋诗,弱冠举秀才。 而把二哥比为范云,他善属文,下笔立成,曾与何逊在南乡会面,对何逊的对策,大加 称赏,于是结为忘年之交。 听到苏氏问话,李商隐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答道: “二哥在京很好,前几天在年兄畏之家,我们还为他饯行过。小婿还为他吟过一首 送别诗。” 李氏不喜欢这个二儿子,油嘴滑舌,不愿意商隐多谈他的行踪,听说女婿吟了首送 别诗,想在众人面前让小女婿显露显露才华,问道: “还记得那首送别诗吗?” “记得。” “给我们大家吟咏一下,好吗?” “如果岳父母喜欢……” 商隐为送别自己儿子写的诗,苏氏当然喜欢了,连催商隐快点吟。 一首七言绝句,商隐不会忘的。他清清嗓子,吟道: 多少分曹掌秘文,洛阳花雪梦随君; 定知何逊缘联句,每到城东忆范云。 “商隐贤婿,你给大娘解解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李商隐不知道这位岳母大人不懂诗,看了一眼七妹;七妹向他点点头,意思是让他 讲,因为大妈提出的要求,是不能拒绝的。 “二哥到东都洛阳是掌管文秘,管理图书典籍,所以首句点出他去洛阳,我在送别。 第二句,说我自己因为思念二哥,常常会梦中随二哥在洛阳赏花赏雪。第三四两句,用 了一个典故:南朝范云曾迁广州刺史,尝与何逊赋诗联句;范云诗中有‘洛阳城东西, 却作经年别;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的句子。我就用这段史实把二哥比为范云,把 我比为何逊,意思是说,我过去跟二哥交往密切,友情深厚,常在一起吟诗联句。如今 二哥离开长安,到洛阳任职,所以我经常思念回忆二哥。” 李氏听了颇为不悦。 王茂元妻苏氏非常高兴,尤其儿子还会吟诗联句,更兴奋得不行,甜甜地对商隐笑 道: “贤婿,再给大娘吟几首诗,就吟咏你和你二哥的事。贤婿的诗真好,大娘愿意听。 管家!拿二十两银子,是大娘赏给贤婿的。” 李氏越发生气了,赏二十两银子?是打发乞丐吗?于是恼怒道: “商隐,坐下喝酒,要人家银子干什么!” “呵!老娘的银子有假,不好用吗?你这婆娘休管!贤婿张口就能吟诗,是个大才 子,不要听她的!” “是我的亲女婿,不听亲丈母娘的话,还能听你的呀?” 王茂元很赏识商隐的才华,能诗能文,尤其那四六对仗的奏章,写得人人称赞。自 己养五个儿子,没有一个赶得上他的。儿子王十三,别人都叫他王秀才,也会诗会文, 但比起商隐差得远啦。七个女婿中,畏之还不错,才华横溢,豪吟豪饮,非同凡响,但 是,比起商隐,又略逊一筹。 今晚,听了商隐送儿子赴东都任而吟的诗,觉得很好,何逊范云之比,很恰当。儿 子年纪比商隐大近二十岁,何逊与范云年纪也相差很大,都很有才华。典故用得巧妙。 他没在乎妻妾吵嘴,大声道: “商隐,你大娘今晚高兴,喜欢你的诗。你就多吟几首,让她们这些娘们开开眼界, 看看绝世凌云之才是什么样儿。别总以为自己亲生亲养的儿子是个宝,比别人的就是好, 就是可亲可爱。吟吧!” 七妹见父亲这样夸赞自己的丈夫,心里美滋滋的,秀目生辉,用眼睛鼓励着夫君。 李商隐并不喜欢这样的夸赞,对岳父粗俗的言辞有些反感,在心里头,用恩师跟岳 父作着比较。恩师从来不说粗话,即使暴怒也不骂粗话;恩师没有那么多妾,从不把妻 妾召到正堂大厅里搞家宴。自己在恩师家居住好多年,很少见过恩师的妻妾。恩师慈祥 又威严,和霭又冷峻,博学又谦逊。而岳父却缺少这些。 “贤婿……” “我说大姐,你别催好不好?作诗还能像说话那么容易呀? 让商隐好好想想。”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十三儿在家时,每次赋诗都要想半天。那叫做构思,懂 吗?” “好啦!一群臭婆娘,没教养!瞎叫唤什么?懂个屁?” 王茂元要发火,大家都不敢再吱声。大厅里一片寂静。不知谁的酒杯被碰倒,那酒 滴在地上,发出“叭哒叭哒”的声响。 李商隐仍然站在原地,清了清嗓子,扫了一眼妻子;妻子正注视着自己,秀目熠熠 生辉,于是从容不迫地吟道: 不妨何范尽诗家,未解当年重物华。 远把龙山千里雪,将来拟并洛阳花。 “‘重物华’是借喻重人才。头两句是说,我和二哥尽管都会吟诗作赋,但是,不 知道二哥当年为什么那样爱重我的才华。后两句是说,二哥是‘龙山千里雪’,我是 ‘洛阳花’。‘千里雪’虽然很遥远,但是一定能和‘洛阳花’媲美。” 李商隐没等苏氏追问诗的意思,便主动讲解起来。 苏氏非常高兴,因为诗中称赞自己的儿子也是个“诗家”,又对管家道: “快去,再取三十两银子,赏给贤婿。” 李氏撇了撇嘴,小气鬼,为你儿子吟诗才给这么点银子? 还不够玩一回投壶输的哩!不屑一顾。 七妹却很兴奋,自己的夫君出口即能吟诗,真像父亲说的,夫君有绝世凌云之才! 王茂元并不把女婿的诗放在心上。他是个武将,对吟诗作赋不感兴趣,也不甚懂, 让女婿吟诗,主要是想让妻妾们高兴高兴。只要她们高高兴兴,不争不吵,不打不骂, 他就心满意足了。 原本还有两首诗。李商隐在心中已经写就,见岳父并不很赏识自己的诗,李氏岳母 似乎反对自己在苏氏岳母面前吟诗,他只好作罢,闭口不语了。 六 回到泾源,李商隐的心境一直平静不下来,除了应付幕府记室里的差事之外,回到 七妹房中,闷闷不乐。 七妹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恰逢开成三年(公元838年)三月三日上巳节,小小的泾源城里,男男女女与京城 一样,都来到河边踏青,祭祀神灵。 泾水从平凉府流来,澄澈平静,在城南与混浊湍急的汭水合流,则变成一头疯狂的 牛,向东方狂奔而去。 城里人都愿意到泾水河边嬉戏游玩,有的人还脱下鞋到清澈的水中撩起水来,一点 不惧怕水凉。河里河岸一片欢呼、谈笑和歌唱声。 节度使家自然全部出动,到大自然中尽兴玩乐。他们都在京城住过。京城官僚和百 姓,在上巳节,是到曲江游玩。只是到曲江的游人特别多,无法尽情玩乐,而泾河边空 旷宽广,有的地方生满杂草,有的地方是一片荒滩,还有的地方是尚未播种的田地。 青年男女喜欢在草丛中踏青斗草,在那里不时传来笑声、歌声和尖叫声。 七妹陪着李商隐在河滩上漫步。欢呼和歌唱使李商隐心烦,于是离开河滩,向杂草 丛生的荒原走去。 大草甸子上,青年男女在斗草在追逐,大胆地唱着古老的情歌,撩拨着那原始的动 物性的情爱。七妹惊诧,羞于目睹。他俩又像两个打了败仗的逃兵,慌乱地无目的逃窜 着。 原本令人高兴的上巳节,却使他们夫妇大为扫兴。 李商隐依然怀着京城那些不快,放眼荒野,任什么都使他徒增烦恼与痛苦。 七妹见丈夫情绪低落,自己也无心踏青游春。 他们一起往回走。 安定城楼! 出城时,从它旁边经过,并未觉得它的高耸和威严。从荒原上远远地望去,它耸立 在蜿蜒起伏的城墙上,却顿生雄伟和威严,像一尊守卫大门的石狮,巍然屹立,有种强 大的威慑力量。 “登上城楼,极目眺望,景致一定很美。” “想登楼吗?去好啦。” 李商隐感激地点点头。 走近城楼,才看清城楼年久风化,已经残破。楼高三层十丈,飞檐高栋,秦砖汉瓦, 丛瓴错节。木质楼梯,踏上去“吱吱嘎嘎”一阵怪响,让人心颤。然而登上顶层远眺, 远处的绿杨垂柳,流水沙洲,纷纷呈现眼前,辽阔原野一望无垠。 “真美呀!夫君,你看河边,那么多人。” 李商隐没理会夫人的感叹,面对荒原的雄浑苍茫,内心激动不已。雄心壮志百无一 酬的愤慨,渐渐侵袭心头,面对周围丑恶的黑暗环境的憎恨情绪,强烈地升腾起来,恨 恨地道: “西汉贾谊,夫人,你知道他吗?他当年上《治安策》,指陈时事,文章开头写道: ‘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极为痛切,可是汉文帝不予采纳,反而把他贬放楚地! “东汉末年的王粲,为了避乱,远游到荆州,依靠刘表,而刘表是个无能之人!我 今天不也像贾生,被流放到这荒原上吗?不也像王粲寄人篱下吗?” “夫君,你住在我娘家,怎么算是寄人篱下呢?况且你入幕做幕僚,也不是寄人篱 下呀!” “不,大丈夫应当有自己的抱负,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家园,岂能久长地依附 于岳父大人?我忍受不了!” 七妹还要劝解夫君,想排解他的愁怨。 李商隐挥挥手,放声吟咏道: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雏竟未休。 吟罢,意犹未尽,李商隐又重复吟咏一遍,道: “‘欲回天地’是我的抱负,是我的宏愿。头飘白发,身‘入扁舟’归隐江湖,是 我实现抱负之后的归宿!就像春秋时代的范蠡,辅佐越王勾践,‘既雪会稽之耻’, ‘乃乘扁舟,浮于江湖’。像李白说的,‘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 “夫君‘功成身退’,淡泊名利的志向,妾身明白,亦非常敬佩。但不知诗的最后 两句是何意?鵷雏,是传说中的一种鸟,与凤凰相像,这我知道。” 李商隐仍然沉浸在雄浑豪放的诗的意境中,七妹又咏了一遍诗的最后两句,他才解 释道: “尾联两句,是借用庄子寓言,表达我对功名利禄弃之如敝屐,正告那些背地里妄 加猜测诽谤的人,我是光明磊落的。 “战国时代,惠施出任梁国宰相,庄周去看望他。有人造谣说,庄周此来是要夺相 位的。惠施非常恐慌,在都城大加搜索,想把他抓住。庄周得知这种情形后,非常坦然 地去见惠施,并讲了个寓言故事,挖苦他: “南方有一种叫鵷雏的鸟,从南方飞往北海,一路上,非梧桐树不落下歇息,非竹 子的果实不食,非有甘泉不饮。有只猫头鹰刚刚拣得一只死老鼠,看见鵷雏飞过,怀疑 它要来抢食死老鼠,就仰头向它发出‘吓!吓!’的怒叫声。现在你惠施也想用梁国这 只死老鼠,来‘吓’我吗? “在这则寓言中,庄子正告惠施,你的相位,我不屑一顾,你不要杞人忧天,自相 惊扰。” “这个故事可真有意思。惠施之流把死老鼠当成了美味,像那只猫头鹰;而秉性高 洁的鵷雏竟然被猜疑个无止无休!夫君,你是不是想讥讽那些朋党势力,为了功名利禄, 把持朝政,竭力排斥、打击异己?” 李商隐会心地笑了。真是贤妻知己,我心里所想,她都知道。 七妹见夫君笑了,排遣了郁闷情怀,想转个话题,说点愉快的事,但又怕话题转得 太突然,再勾起他的苦恼,于是小心地笑道: “夫君,你写诗为什么要用那么多典故?白公乐天的诗,明白如话,尤其他写的新 乐府诗,不管童叟还是妇妪,都看得懂,百姓都愿意阅读。” “怎么给你解释呢?关于用典的事,过去有人对我说过,劝我作诗少用典故。这样 说吧,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性格习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喜好和口味,如果不用典故,我 就觉得这首诗没写好。每当我吟诗作赋时,那些典故就在脑子里活动起来,争先恐后往 你笔下钻,使你无法拒绝,不能不把它们写进去,真没有办法!” 七妹见丈夫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觉得好笑又有趣儿,自己写诗作赋就没有他那种 感觉,这大概就是自己的诗不如夫君诗的缘故吧! 七 有一天,一位名叫刘映的老儒生从边地萧关,经平凉、泾源赴京述职。他一脸风尘, 满目苍老,来看望王茂元。其实他曾是王茂元的经师。 唐代科举考试科目,除进士之外,还有明经、明法等科目。其中明经科,顾名思义, 是专门考“经”。 唐代以《礼记》、《春秋左氏传》为大经;以《诗》、《周礼》、《仪礼》为中经; 以《易》、《尚书》、《春秋公羊传》、《谷梁传》为小经。有的考生通两经,则指通 大经、小经各一书,或者中经里的两部书。有的考生通三经,则指通大经、中经、小经 各一书。有的考生通五经,则指大经两部书皆通,其余中经、小经还要通三部书。 这刘映老儒生就曾通五经,学识极其渊博,人们都誉称为刘五经。 王茂元自己对经学不甚了了,但对精通者极为尊敬。老经师的到来,他极为热情招 待。宴饮席上,自然有众幕僚参加,李商隐当然要陪坐左右。 大家都极其仰慕老经师的学识,对满腹经纶的老经师沦落边庭经年,又极为怜惜, 不时发出叹息。 刘五经看出众人的怜悯,不以为意地哈哈大笑道: “诸位不知老夫之乐,乃在众乐之乐。家国安宁,朝政清明,即使让老夫终老边庭 亦在所不辞!” 笑声朗朗,话语掷地有声,很使李商隐敬佩,想说几句称赏话,又顾虑老儒生年已 七十开外,而自己仅二十七岁,且地位低微,哪有自己说话之理。 王茂元喝了几杯酒后,无所顾及,听了老经师之言,哈哈大笑,驳斥道: “不对!老师乃一代经师,才高天地,却沉沦荒漠边地,埋没贤才,实乃朝政之不 清,宰辅之不明,不能为圣上荐举人才所致!可惜!可叹!” 刘五经摇摇头,微微笑道:“老府主,休要责怪朝廷宰辅。要怪罪的是老夫出身孤 寒,在朝廷没有根底,又未能结朋入党,岂有不被遗弃之理。但是,老夫并不后悔,并 不遗憾,相反此次进京如能面圣,老夫定然要禀奏朋党之害,鼎力清君侧,一改朝政黑 暗面目。如能是,老夫死而无憾!死而瞑目!” 听得老经师一番铿锵有声之话,李商隐热血沸腾,站将起来,走到刘五经面前深深 一拱,道: “经师一席话,说出商隐一片心。君侧不清,朋党不破,此乃衰败之象,如此下去, 李氏江山社稷不会久长!重振朝纲,乃天下学子之愿,百姓之望。请老经师不要以为出 身孤寒就会遭到遗弃。只是直言批评当道者,则会招来祸患的。” 老经师不以为然地挥挥手,继续喝酒。 宴会进行到唱和诗赋时,李商隐站起来,首先吟诗一首,题目为《赠送前刘五经映 三十四韵》,诗云: 建国宜师古,兴邦属上庠。 从来以儒戏,安得振朝纲。 …… 老经师突然插断道:“义山小老弟吟得极对!建国兴邦何为先?首先必须尊师重道, 尊儒重学。历代皇朝如果轻视读书人,怎么能够振朝纲呢?讲得好!” 众位幕僚看在府主王茂元的情面上,也随声附和着。 李商隐并未放在心上,继续吟咏,从孔子开始,列举各朝各代“从来以儒戏”的事 实,抨击世道的衰败,人。心的诡诈,最后回到前面提到的话题,劝告刘五经道: 勿谓孤寒弃,深忧讦直妨。 叔孙谗易得,盗跖暴难当。 李商隐吟罢,提起笔挥挥洒洒把诗抄录一遍,双手奉呈老经师。 刘五经站起,接过诗,手捋霜白胡须,微微笑道: “老夫所以沉沦终老,堪忧者不是“孤寒”,而是“讦直”,说得对。尤其当今爱 说谗言的人很多,朝政黑暗,恶势力十分嚣张。谢义山老弟忠言相告。” 老经师嘴上虽如此这般致谢,但心里仍旧不以为然,黑暗的朝政,嚣张的恶势力, 不是更需要勇敢“讦直”的人去与之争斗吗?他双目炯炯地凝视着李商隐,琢磨这个年 轻人为什么“深忧讦直妨”,难道他仕途不顺利,遭遇谗言,受到打击?他的诗却写得 不错,是位很有才华的青年。 黄金书屋 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