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浪漫主义者 在捷尔任斯基时代,在情报机关与外交机关之间发生了冲突。直至今日,这种 冲突也未获得妥善的解决。 1921年底,外交人民委员部迁到了位于铁匠桥街21/5号的楼房里,那儿原来是 一家名为“俄罗斯”的保险公司的旧址。外交人民委员部在此一直呆到1952年,当 斯摩棱斯克广场上新建的高层建筑交付给外交人员使用的时候才搬走。 从外交人民委员部到位于卢比扬卡的国家政治保安局大楼只有两步之遥,外交 官们常不无讽刺意味地称“契卡”人员为“邻居”。这个词儿流行起来,一直沿用 到现在。 然而,两个部门之间的关系却远远不是睦邻友好的。苏俄历史上的第二位外交 人民委员格奥尔基·瓦西里耶维奇·奇切林敢于做他的继任者们所不敢做的事:他 公开地与“契卡”人员争论,并对他们采用的工作方法表示气愤。 人民委员奇切林简直就不像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他是一个对事业无限赤诚的理 想主义者,是作为一个不能适应苏俄生活的悲剧性人物被载入史册的。然而正是这 个没有任何苏维埃特征的人,奠定了苏维埃外交活动的基本原则,这些原则一直沿 用到苏联解体。 捷尔任斯基和奇切林之间有许多共同之处。两人都是贵族出身,生长在有教养 的家庭里;两人都是不知疲倦的、勤勤恳恳的劳动者,对事业无限忠诚的理想主义 者。奇切林的革命禁欲主义甚至叫人看了害怕。 格奥尔基·瓦西里耶维奇·奇切林的父亲也是一个外交官。一次,有人要同他 决斗,他由于宗教信仰上的考虑而拒绝了。这件事使他被迫离开工作岗位,回到了 自己在坦波夫省的卡拉乌尔庄园。又因为害怕由于拒绝去决斗而被人说成是懦夫, 他自愿以红十字救护队员的身份去参加了巴尔干战争,回来时已身染重病——肺结 核。 父亲的病重和去世给奇切林的童年蒙上了一层阴影。他生活在脱离现实生活的、 充满某种激情的气氛之中,是一个孤独的孩子。他觉得自己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他渐渐地变得自艾自怨,妄自菲薄。 他自己曾说,在大学毕业时他情绪极度低沉,厌倦生活,向往神秘主义。但是 后来他接近了革命者并帮助他们,1904年为躲避拘捕流亡到了国外。他结识了卡尔 ·李卜克内西,视他为革命的理想人物。侨居国外时,他以亡母留给他的遗产度日, 并将金钱慷慨地赠给党做活动经费。 1918年1月8日,奇切林被任命为人民委员的助手,三个星期以后这个职务改称 为副人民委员。人民委员会赋予了他“在托洛茨基不在时”决定事务的权力。3月1 3日,他被正式任命为“人民委员的临时副手”,5月30日被任命为人民委员。 他是个意志坚定的单身汉,他像个修道者似的把办公室变成了自己的禅房,每 天几乎只靠面包和清水过日子。奇切林自己承认,他惟一的乐趣是一只小猫。 他的办公室里有一架钢琴,他喜欢弹莫扎特的曲子,有时也即兴变奏。他曾写 过一本关于莫扎特的书,但此书出版时他已故去多年。奇切林曾在给他兄弟的信中 写道:“我有的只是革命和莫扎特。” 他几乎能讲所有欧洲国家的语言。有一次他甚至用拉脱维亚语发表了演说。在 年纪已经很大了的时候,他还开始学习古犹太语和阿拉伯语。 奇切林就住在办公室旁边,他认为一个人民委员应该时刻不离战斗岗位。在有 急电来或者应给驻某国的外交使节签发密电时,他要求手下的人在深夜也要叫醒他。 他睡眠极少,常在凌晨才躺下。有时在深夜也会召见外国大使。夜间他常口授 致中央和人民委员会的报告和给部领导班子的指示,起草外交照会或写文章。天亮 以前这些文件都应打印好放在他的桌子上,以便他在整理好的材料上签字并发到收 件人那里去。 奇切林自己掌握着大使们发来的密电,因为他对谁也不相信。他认为各种条约 的秘密附件只应保存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这间办公室由专门为此目的而派来的一个 连守卫。 奇切林的主要功绩在于:在国际上争取到了对苏联的承认。 他把俄罗斯引回到了传统的外交轨道。对政治局来讲,同其它国家和平共处的 可能性只是一句口号;而对奇切林来讲,这却是一个现实的目的。虽然他也把革命 的言词挂在嘴上,但是在自己的行动中他的首要出发点却是要完成实际的任务。 在1922年4月举行的热那亚会议上,奇切林给国际外交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 是苏联首次参加的国际会议。 在送别奇切林时,列宁对他说,不要公开说出苏维埃国家的真正目标,以免吓 坏了西方国家,千万不要大谈什么“革命的不可避免性”!提什么口号都可以,甚 至那些不符合国家政策的口号也行,只要能“瓦解敌人” 就好。列宁的这个战略就 决定了从奇切林到葛罗米柯时代的苏联外交路线。 奇切林的第二大成功在于:他在拉帕洛与德国签订了恢复两国外交关系、相互 不再提出要求和发展双边经贸关系的条约。 尽管是在不同的方面,俄国与德国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遭到了失败,这使两 国接近起来。魏玛德国和苏维埃俄国在当时的欧洲是两个受鄙视的国家。它们联盟 的基础是两国领导层对加人协约国联盟的西方国家怀有同样的仇恨。 在任外交人民委员的最后两三年,奇切林已不能工作了。他长时间卧病,在国 外治疗。国际上不能理解为什么俄国的外长不回国,一些奇怪的流言开始传播开来。 为此,在《消息报》上开了一张奇切林所患各种病的清单:糖尿病、咽喉炎、感冒、 肺炎、多发性神经炎。 1930年,因为健康原因解除了奇切林的外交人民委员职务。奇切林希望让政治 局委员瓦列里安·弗拉基米罗维奇·古比雪夫做自己的继承人,后者当时正代替捷 尔任斯基领导着最高国民经济委员会。奇切林还为古比雪夫写下了详细的工作指南。 相当奇怪的是,奇切林和捷尔任斯基二人的最后信件都是写给古比雪夫的。 然而,外长的职务任命给了马克西姆·马克西莫维奇·李维诺夫,他当时是副 外交人民委员,在奇切林长期生病期间他主持全部外交工作。 奇切林和李维诺夫相互憎恨。奇切林抱怨说,李维诺夫是个卑鄙小人和不学无 术者,不应让他主持外交工作。 李维诺夫则说,奇切林是同性恋者,专门在夜里工作的怪家伙,他把外交人民 委员部的工作搞得一团糟。 一些同事们证实,奇切林干不好组织工作。这似乎是真的。奇切林本人认为: “为了弄清楚某件工作是否正在进行,应该亲自与人们交谈,检查完成任务的情况。 有时也要检查一下,比如说,防火的组织是否能很好地运作,是否采取了有效措施 去消灭那些啃咬文件的鼠类和蛀虫……” 奇切林还曾编写一份指示分发给驻各国使节,那是关于大使夫人们在招待会上 应该如何着装的细则。他建议让她们穿黑色长袖裙装,不要祖胸露背,不配戴任何 珠宝手饰。 和李维诺夫不同的是,在政治局会议上奇切林讲话总是小心翼翼、低声下气, 注意倾听每一位政治局委员所提的意见。在党内他是没有什么分量的。 然而在自己的政治遗嘱中,奇切林把一切都写得无比坦率。他指出,妨碍人民 委员部工作的是:党内的清洗、社会工作、勾心斗角、阴谋诡计、告密。 使他非常恼火的是,常把一些没什么文化的党的干部派到他这儿来工作。他写 道:“把一些半生不熟的角色塞到我们部里来,特别是那些缺少对外交往文化素质 的人(他们会用手指挖鼻孔、随地吐痰)——这对发展政治上和经济上都迫切需要 的新的联系造成极大的困难,甚至连保持已有的联系都不容易。” 奇切林认为,在内部自己的主要敌手是共产国际。20年代苏联有两种对外政策: 一种是国家的政策,由奇切林和外交人民委员部执行;另一种则是共产国际的政策。 共产国际和苏联的领导人号召进行世界革命,允诺支持无产阶级的武装起义, 公开支持各国共产党——这一切使苏联外交界所做的与周围世界和睦相处的努力遭 到破坏。 莫斯科以金钱和武器帮助德国的共产党人,认为世界革命会从德国开始。同时, 莫斯科又同德国政府及德国国防军密切合作,而它们是镇压共产党的。 奇切林离职以后在政治局控告共产国际,说共产国际的行动带有流氓性质。 自己的第二个敌手奇切林认为就是国家政治保安局。他说:“国家政治保安局 的领导人让人难以忍受,因为他们不诚实,耍花招,总想撒谎,欺骗我们,不遵守 诺言,隐瞒事实……他们不同我们商量就逮捕外国人,引发了无数的国际事件,有 时候过了很多年我们才知道,外国人被非法枪毙了(不经过法庭是不能枪杀外国人 的),而当时却不向我们通报实情。 “国家政治保安局对待外交人民委员部就像对待阶级敌人一样……外国使馆的 私人朋友经常是个个都遭逮捕——这种工作系统实在可怕……更糟糕的是,总企图 迫使或教唆在外国使馆当仆人、门卫或司机等等的本地人去做国家政治保安局的内 线告密者,威胁他们说如果不服从就会被逮捕……国家政治保安局还把我们一些水 平极高的、极为可贵的外语专家当做敌人来整,以恐吓的手段迫使他们的亲朋好友, 乃至他们的妻子把这些人的言行向保安局告密…… “保安局在外交人民委员部以及各驻外使馆都建立了内部监视系统,并以最荒 谬、最野蛮的方式对我、大使们以及我们的工作人员们进行特务活动……” 两个部门之间的冲突经常不断。“契卡”人员对奇切林本人以及外交人民委员 部种种毫不客气的做法,使这位外长愤怒无比。 1921年3月,“契卡”人员逮捕了外交人民委员部的一名工作人员,怀疑他是间 谍。捷尔任斯基把此事向列宁做了禀报,却没有告知奇切林。后者甚至无法得知, 他的部下究竟为什么被捕。 奇切林给捷尔任斯基写了一封怒气冲冲的信:“或者决心用中国的万里长城把 俄罗斯圈起来,让它闭关自守;不然就应该承认,俄罗斯在国际上的利益才是它的 根本利益,有损这种利益的所作所为是对我们共和国的直接打击。 “如果这种考虑不能使您的一些密探们住手的话,那么您应该制止他们。他们 的水平我们是知道的……我认为自己无论是在政治上,还是在道义上都有权坚持要 求:不管怎样也要向我说清楚,这倒底是怎么一回事。” 国家政治保安总局千方百计地想要渗入到驻莫斯科的各个外国使馆中去,破译 这些使馆与其本国往来的密电。但是它的行动往往并不巧妙,当被外国使馆发现时, 就会产生争吵。而解释和调解的工作却要外交人民委员部去做。 为了解决外交人民委员部和国家政治保安总局之间的争端,政治局不只一次地 建立了专门委员会。1923年,领导这样一个委员会的是中央书记维亚切斯拉夫·莫 洛托夫,1928年领导这样一个委员会的是中央监察委员会主席谢尔戈·奥尔忠尼启 则。 在那些年代,同“契卡”人员还可以争论争论,国家安全部门尚未成为一个拥 有无限权力的独断专行的机关。 第一个逃往西方的苏联情报人员格奥尔基·阿加别科夫曾说:“为了争夺影响 力,情报机构和外交人民委员部之间一直进行着激烈的斗争……这两个机关对于同 样一些问题的情报资料和结论几乎永远是有分歧的……在驻外人员的任命问题上, 斗争会进行得格外激烈。一直到国外,在大使和谍报头目之间还要继续搞这类斗争。” 格奥尔基·阿加别科夫曾是苏联在阿富汗、伊朗和土耳其的情报机构负责人。 早在1930年他就写了一本回忆录,此书出版时名为《秘密恐怖活动:一个情报人员 的手记》。 他写道:“在国外,大使与情报机构头目之间的斗争有时发展到极其尖锐的程 度。斗争的根源在于双重权力,这种情况的产生是由于情报机构的头目享有完全的 独立性。驻外人员对他的恐惧要比对大使的恐惧更为强烈。大使本人也感到自己经 常受人监视,随时担心着会受到谍报头子的作践。” 在往后的年代里,情况变得更加恶劣了。如果特工机构认为某个外交官“不适 合出国”,那它就能毁了此人的前途。外交人民委员部,也就是后来的外交部,只 能接受这种决定,决定是写在一种统一模式的表格上的,上面盖着“绝密”的印章。 甚至外交人民委员部及其后的外交部的领导也只能去猜想:那人究竟在什么问题上 得罪了“邻居们”。 特工头目高度警惕地注视着大使们的一举一动,并把他们的所有失误都向莫斯 科禀报。而大使们只能在暗中仇恨这些特工头子,对这些名义上是他们助手的特工 们怕得要命。 不过在阿加别科夫所生活的那些年代,当时的外交人民委员是奇切林,外交官 们还有可能同特工人员对着干。 阿加别科夫在回忆录中说:“一次,全俄肃反委员会的副主席温施利希特让我 带着一封介绍信去见外交人民委员部的总务主任,请求他安排我在他们那里工作。 尽管有温施利希特的亲笔信,外交人民委员部硬是没有接受我。” 当阿加别科夫已当上了驻阿富汗的情报人员头目时,大使还要求他把发往莫斯 科的所有电报都给大使过目。后来,这样做就不可能了。大使们认命了,决定不再 和特工头子们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