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树倒猢狲散 慈禧太后驾崩了,全中国为此事最伤心的应该实属李莲英……大树倒了,树上的猢狲该 去哪儿呢? 光绪三十三年,军机大臣瞿鸿礼被开缺回籍,林绍年被入河南巡抚。于是军机有缺。庆 亲王举荐靠得住、经事多、资格老的张之洞入京为军机大臣上行走。是年,张之洞已七十有 一,白发苍苍。还有一缺,在庆王的极力推荐和袁世凯的努力下,补上了袁世凯。 转眼过了春节,光绪帝的病情只重而不见轻,军机大臣们在处理其他大事的同时,还四 处打听名医,为万岁爷治病。 内务部原来就在外面聘用了两位名医,一位叫陈秉钧,另一位叫曹元桓。这两位大夫医 术确实不低,尤其是那陈秉钧,行医多年,盛名极富。他有个行医的名字叫陈莲舫。他早就 看出,光绪皇帝的病并没有多严重,最关键是需要静养,但是作为皇帝静养实不可能,所以 一天天的拖下去,皇帝的身体只会一天坏似一天。他怕治不了皇帝的病却毁了自己来之不易 的名声,便和曹元桓商量,决定辞去御医之职,脱身回乡。 内务部大臣好言相劝,只是劝他不住,只得准其还籍。可是他们一走,谁来为皇帝治病 呢?于是,朝廷急忙密电各省,要求访求名医,但陈曹二人须待有新的医生来接替他们时, 方可离京。 得到求医的密电,各省抚督个个不敢怠慢,明查暗访。经过两个多月的访寻,终于找来 了数十位名医,但给皇帝治病,要精益求精,经过筛选,也就只有四五个人了。这五个人是: 张彭年,施焕,周景焘,吕用宾和杜钟骏。其中,医术最高,最受光绪皇帝赏识的是京 城名医吕用宾和浙江的杜钟骏。加上原来的御医,光绪皇帝的医生就多达十人。 医生全是一流的名医,但却医不好光绪帝的病。这有一半责任在光绪帝,但还有一半责 任则在这群医生。这些名医们,既是名医,自然都极富自信,在诊断和医治方法上,各执己 见,互不相让,加上医生是轮班医治,所以,医生、药剂变换频繁,于是致使医治收效甚 微。皇帝病情不见好转,慈禧太后也就一直放不下心来。于是,就让李莲英叫医术最高的杜 钟骏。杜钟骏战战兢兢来到慈禧面前,跪到地上叩头。行完了礼,慈禧问道:“你就是杜钟 骏?” “是!”杜钟骏低着头答道。 “都说你医道很好,你可得好好给皇帝医治!”“是!” “你看皇帝的病到底怎么样了?得医治多长时间?” “万岁本无什么大病,只是积虚太久,好起来慢一些。只要静心护养,还是会很快就见 效的!” “好,就按你说的去办。” “是!” 杜钟骏跪安而退,找内务府大臣,商量如何更快地医好光绪帝的病,但皇宫内的规矩和 外面的规矩是完全不同的,从请脉到书写病案,开药方,再到寿药房配药,煎药,都有一整 套的定制,是不能更动的,所以,他自己的各种设想都是无用的。 到了仲秋,光绪帝的病情更重了,人越来越没有精神,吃不下东西,也越来越消瘦了。 几个医生,看到此种情景,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害怕,更多则是后悔,悔当初不该应召入 朝,这下如果医治不了皇帝,毁了自己的名声是小事情,万一因此丢了性命,那才叫亏呢! 于是个个心急如焚,但各执己见,在用药治疗等方面,仍是互不相让。 就在光绪皇病情加重的同时,慈禧太后也病了。老毛病又犯了,仲秋时,多吃了些腥 浑,吃得肚里又不舒服,闹开了肚子。这下可急坏了李莲英,又拿出家传的秘方,可是这次 一点效果都没有。没有办法,慈禧太后只得给李莲英说: “你去找杜钟骏来,给我号号脉。”李莲英应了一声便往内务府,来找杜钟骏。 “杜大夫,老佛爷请你给她老人家号脉呢。”见了杜钟骏,李莲英开门见山,说明了来 意。 “怎么,皇太后哪里不舒服?”杜钟骏有些惊讶。 “闹肚子,已经好几天了!”李莲英说。 “那为什么不早些来传我们过去请脉?”杜钟骏问。 “你想想,皇上天天请脉,皇太后再病倒了,还不弄得人心惶惶的?” “那这样讳病,也总不是长远的办法,尤其是老年人!” “杜大夫,别多说啦,快去吧,老佛爷等着呢!” “喔,是,是!”杜钟骏跟着李莲英就往外走。 吃了杜钟骏的药,总算止住了泻。自己的病稍有好转,慈禧太后就又为光绪帝的病担忧 了。这天皇帝和军机大臣们见面,竟由于体力不支,趴在了御案之上。慈禧太后吃了一惊, 军机大臣们更是吃了一惊。沉默了片刻之后,慈禧太后说: “皇帝病了这么长时间,越来越重了,你们谁能认识什么名医,不妨保荐了来。” 庆亲王回奏道:“奴才前些年大病一切,久治不愈,后来是袁世凯保荐的屈庭桂看好 的。” “屈庭桂,这个人怎么样?”说着,慈禧太后把目光投向袁世凯。 袁世凯答道:“屈庭桂在北洋已多年,是个西医,历任医官,院长。臣家中老小,全是 由他医治的。” “臣虽未曾请屈庭桂看过病,臣的家小却请他看过病,听说医术高明。”张之洞在一旁 说。 “喔,中医、西医都是一样的,只要能治得好病。既然你们都保荐他,我看可以让他来 看看。” “请皇太后定个日子!”奕劻说。“今儿是初三……那就初九或是初十罢。”慈禧太后 说。 九月初九日,九九重阳,天色微明,西医屈庭桂便由颐和园的东角门到仁寿殿前待命。 八点半左右,慈禧召见。见了面,行了礼,慈禧问道:“听说西医和中医看病的规矩不一 样,都有哪些地方不同呢?” “回皇太后,按照西医的规矩,皇帝得宽衣,露出胸背,一面听一面看。” 慈禧微微点了点头,说:“喔,这样也行。” 于是,太监为皇帝解了上衣,露出胸背来,屈庭桂用烧酒棉花擦过手,将听诊器挂在脖 子上,开始看病。一面听,一面向光绪发问,一会儿在这儿按按,一会儿又在那儿敲敲。慈 禧太后莫名其妙,便问道:“屈庭桂,你这是干什么?” “试试皇上的体质。”其实,他是在检查光绪的肺,看是不是像传言的那样,光绪帝有 “痨病”。 “噢,是看皇上的筋骨啊?”慈禧又问。 “是!”屈庭桂答道,接着又说:“行了,请皇上穿好衣服。” “什么病?”皇帝没有穿衣服,先问道。 “主要是虚弱。”以他的诊断,光绪帝的肺上肯定有毛病,肾也肯定有问题,但面对太 后、皇上,屈庭桂只能搪塞了一句。 “那该怎么治呢?” “这,得一步一步来,皇上不是头痛吗,那就是先治头痛,再就是皇上胃口不好,就得 先开胃。” “你说得很好。”光绪帝连连点头。 顿了一顿,屈庭桂对光绪帝说:“皇上,臣有个请求,不知皇上能否同意?” “什么要求?说吧” “臣想请皇上赏些尿液。” 听了这语,一屋子人都觉得意外,屈庭桂也觉得不好意思,急忙解释道:“臣要拿回去 化验一下,看皇上的腰子是不是有问题。” “噢,那行!”皇帝很是慷慨。 屈庭桂收拾了器械,退了出来,开了药方,因为西医不查脉搏,所以没有脉案。而且, 屈庭桂的药方上也全是洋文,这下可难住了取药的太监,只得来问屈庭桂。屈庭桂告诉他: “这张方子你得拿到外国医院或是西药房去配,药怎么用,药剂师会给你说明的。” “这都是洋文,他们万一弄不清楚,那该怎么办,还是屈大夫自己辛苦一趟的好!” “不会的,药剂师每天看的,全是这种方子,不会出错的,放心罢!”屈庭桂肯定地说。 那太监一看没法,也只得自己去了。屈庭桂领了皇帝的赏赐,回北洋公所去了。 时下已经是九月了,到了十月,又该是慈禧太后的万寿期了。又到了该好好准备准备的 时候了,可是慈禧太后的痢疾又犯了。有了病,心里就烦,就经常发牢骚,这天召见军机大 臣,又狠狠地发了一通。 “皇上的病越来越重,施焕和张彭年的药,一点用都没有,算什么名医?我看靠不住。 这两天我不舒服,可不敢让他们来瞧。”慈禧太后余气未消,问:“张之洞,你平常有了 病,都请谁看?” “臣家人有病,一直都请吕用宾,挺管用的!” “好吧,那就叫他来吧!” 于是,派了太监去找吕用宾。品用宾家在北京,有了空暇就回家住,此时恰恰被人请走 了,不在家。家人一听宫里头叫,即刻派车出接,过家门而不入,直接到了颐和园,诊了太 后的病,开了药方,才有了喘息的机会。 吕用宾治痢疾非常拿手,只两付,就止住了,三付之后,便全好了。慈禧太后非常高 兴,夸他“不愧为名医”。相反地光绪帝的病却一日比一日重,一天一天,呆若木鸡。就坐 在那儿什么都不干,也是头晕目眩,恍恍惚惚,本来应该躺下休息,可他还是死死地撑着, 不想承认自己要倒下的现实。看看自己病入膏盲,想想慈禧太后寿日将近,不禁涕泪交流, 说: “皇太后的好日子快要到了,我却病得越来越重,到时候不能给她行礼,这可怎么办 呢?” 但是,病还是没有因为他要在十月初十为太后行礼而好起来。所以,慈禧太后心中也不 是滋味,想想自己的亲儿子,又想想眼前这个名义上的儿子,不禁悲从心中起,泪自眼里 流。要过生日了,自己已经是七十好几的人了,还能在世上呆几天,还能有几个生日,本该 快快乐乐,舒心地过个生日,可是,儿子却病得站都站不起来,这难道不可悲吗? 光绪帝的病越来越重了,慈禧太后的万寿之日也越来越近了,各个地方前来祝寿的队 伍,也从四面八方向京师聚集,就连多年不来朝拜的西藏达赖喇嘛都准备了贺礼,带着马进 京入观。在乾嘉盛世,班禅喇嘛进京,是很经常的事,可是道光以后,内乱外患,迭起不 断,道路之上惊阻难测,加上英国在印度那边不断骚扰,西藏与清政府的距离越来越远,现 在却携礼来谒,朝廷必须重视,尽心安抚。 达赖进京,对朝廷来说,当然是好事,慈禧太后也觉得应该尽心接待,笼络其心,而李 莲英却极力谏阻,希望慈禧太后下旨,阻止达赖进京。这件事说来奇怪,老佛爷高兴,而且 达赖进京,主要目的是给老佛爷祝寿,作为老佛爷的忠实走狗的李莲英却站出来反对。原 来,在当时,有个极其古老的传说,皇帝不能与达赖同城,如果同城,必有一方不利。目 下,光绪帝病重在床,达赖进京,很可能对皇帝不利,所以李莲英极力反对。 慈禧太后也知道李莲英的意思,问道:“你是说,皇帝有病在身,达赖来了,怕有什么 冲克?” “正是这个意思!”慈禧太后默然了。她觉得,自从回銮以后,李莲英很知道爱护皇 帝。其实,这也不能怪李莲英,回銮以后,慈禧太后虽说精神一直不错,但毕竟是老年人 了,不论是从语气还是从容态上,都能显出老年人的姿态来。尤其是近两年,更是有些老态 龙钟了,而且时犯痢疾,经常生病。 这些使李莲英看到靠山不稳,所以他就得在侍候好老佛爷的同时,给自己找好出路。慈 禧太后也知道,他反对自己,只是为了表现他爱护皇上,即决不会背叛她,于是也就原谅了 他,但也没有下旨阻挠西藏番僧入京。 达赖进京,依照以前的惯例,皇帝应当亲自接见。所以,达赖一进京,先见到庆王奕 劻,第一件事就是要求皇帝接见,庆王无法推辞,就把进见皇上的日子定在了十月初六,然 后就来找慈禧太后。见慈禧,庆王没有开言,慈禧却说话了: “皇上的病又加了!让他歇息几天吧。” “那皇上要给达赖赐膳,日子都定下了,到时候皇上还能去紫光阁吗?” “定的是哪一天?”慈禧问。 “十月初六。”奕劻想了想,又说:“要不改个日子吧?” “改?改到什么时候?总不能改到万寿日以后吧!在十月初十之前,皇上是不可能站起 来的!” “这……,达赖这次来京,受了不少委屈,再得不到皇上的接待,英国人又在一旁使劲 地拉拢,这怕对朝廷不利啊!” 庆王忧心忡忡。 “那也没办法,就是改了日期,皇帝也是不能亲临赐膳。 这样吧,十月初六,让他在紫光阁用膳,你就陪着他。他带来的贡品,你让他初九日进 呈,我好好地安抚安抚他。” 十月初六紫光阁赐宴达赖喇嘛,光绪皇帝果然没有亲临。 十月初九,在勤政殿达赖向慈禧太后进献寿礼,慈禧对他很是夸奖了一番,又极尽慈祥 地安抚了一番。达赖的气总算消了,十月十二日,带着他的从人回西藏去了。 十月初十,朝中大官和地方上前来祝寿的地方长官们都早早地起来,装束完毕,在“鸡 鸣晓云升”的时候便来到了西苑,给国母祝寿。内务府的官员,早都开始忙碌了。他们正在 准备今天的庆典。百官最关心的问题是光绪帝会不会来给太后拜寿。一到西苑,他们便交头 接耳,议论着,探听着皇帝的消息。 今天是老佛爷的万寿吉日,李莲英当然早已起了床,帮助慈禧太后穿衣,洗漱,最关键 的是梳头。因为今天老佛爷要受百官朝拜,这头可是第一重要的了。整整花了近一个时辰, 老佛爷才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李莲英的劳动。慈禧太后一边从梳妆台前站起来,一边问搀 着他的李莲英:“莲英,皇帝的病怎么样了?他今儿个能给我行礼吗?” “老佛爷,皇上已经好几天不能起床了,初六接见西藏番僧,就没有去!” “那照你说他是不能来给我祝寿了?我可就他一个儿子呀!”慈禧太后不无叹息。 “老佛爷,您是一国之母,这天下臣民都是您的儿子。皇上的病很厉害,这行礼就免了 吧,再说给达赖赐膳时他就没有亲临,那达赖正生气呢!就等着看今天万岁爷是不是来给您 老人家行礼,满朝文武也看着呢,万一,达赖因为皇帝不亲自赐膳,生了皇上的气,听说英 国人这一段一直都在讨好达赖,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呀!” 慈禧太后没有说话,她也在想,是啊,这达赖也是不远万里,从西藏跋涉而来,好不容 易来一趟,连皇上都没有见上一面,也是挺委屈的。再想想现在的内忧外患,皇帝的病情, 真是放不下心。她抬起头,对李莲英说:“那就依你吧,皇帝率百官行礼就免了吧!亏你能 这么体贴皇帝!” “老佛爷慈恩浩荡!” “你出去跟礼部说一下吧!” “遵旨。”李莲英应了一声,出来传旨。 百官都在朱薰门外等待着里面的消息。正在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朱红大门开了,李莲 英走了出来,大家立即静了下来。李莲英往汉白玉台阶上一站,习惯地扬起脖子,用尖锐的 声音喊道:“礼部堂官听宣!” 礼部尚书溥良等人,赶忙上前,跪倒在地,半低着头,其他官员皆垂手肃立,静候宣旨。 “奉太后懿旨:皇帝卧病在床,免率百官行礼!” 皇帝没有给太后行礼。虽有百官的朝拜,但还是抹不掉慈禧太后心中的不快。李莲英想 着法子逗她开心,又是看贡品,又是看大戏,可是慈禧太后没有心意,皆不欢而散。正在李 莲英无计可施的时候,一个小太监跑来告诉李莲英:“大总管,照相的已经等了半天了!” 李莲英一听照相的,顿时有了精神,骂了小太监一句: “怎么不早说?”急急地凑到慈禧太后跟前,说:“老佛爷,您不是说过要照一幅‘行 乐阁’吗?照相的已经伺候了好些时候了。” 原来慈禧太后很喜欢照相,八月十五仲秋节的时候,和后妃们游园,突然起了照相的念 头,可是宫里没有照相的,在外面去请,又来不及,所以李莲英向慈禧太后许了诺,说到万 寿日的时候,一定要请个照相的,给老佛爷照几张“乐乐图”。于是刚入十月,李莲英就派 人把王府井最出名的照相师傅请了来,养在宫中,就等着万寿吉日了。等到了万寿吉日,慈 禧太后一不高兴,就连照相的事都给忘了。 慈禧太后一听照相,也来了精神。可是天已傍晚,怎么照呢?于是就问李莲英:“听说 照相要阳光的,这会儿能照吗?” “行的行的,在屋里照,有阳光没阳光都一样!” “在屋里照?屋里哪有竹林呀?哪有山水?” “老佛爷放心,一切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慈禧太后感到惊奇。 “老佛爷爱看戏,那戏里面哪来的真山真水?” “噢,是用砖砌!”慈禧太后终于明白了,接着说:“好吧! 就照几张吧!” 于是李莲英让小太监带来了照相的,布置场景,摆置照机。等一切都准备好了,慈禧太 后也打扮得差不多了,由李莲英搀了出来。那照相的一看出来一老太太,认定她就是老太后 了,便跪到在地上。 “是他照吗?”慈禧指跪在地上的照相的问。 “是。他叫那吉,是照相行里的好手!”李莲英答道。 李莲英搀扶着慈禧太后坐到椅子上。椅子周围,是用演戏的砌木摆成的山水竹木。照相 的那吉拿黑布蒙着头,凑到照相机后面,对了光,上了片,再拿出了一个铜盘,倒了些白药 粉,递给站在旁边的伙计,自己跪了下来,说:“奏老佛爷,照相的时候,有一道极亮的白 光,这是必须要有的,有了它,才能照出相来,请老佛爷别害怕,别眨眼。” “好了,好了!快照吧,老佛爷又不是头一回照相。” 于是,一道刺眼的白光过后,国母的尊容已留在了底片之上。那吉怕出问题,再照了一 张。照完了这个,又挨着样儿照别的,好一阵折腾。照完了,慈禧太后问:“什么时候能看 到照片?” “今个晚上就行,就是晚了送不进来。” “那就明天一早送进来吧!” “是!”那吉带着伙计回去了。虽是万寿之日,但军国大事不能不处理,所以,慈禧太 后晚上照样得看奏折。一直看到快二更才看完。这么晚了,她还是不想睡,便和李莲英说话。 “莲英,这两天外面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有是有,只是……”李莲英停住了。 “一定是议论皇上的病,议论皇嗣的,你不敢说,是不是?” “老佛爷明鉴!这些议论,老佛爷还是不听的好!” “不,你说说吧!” “这……是!” “都说皇上的病,怕是,怕是不行了。……都在瞎猜……” “瞎猜什么?是猜谁能当皇上?” “这,是!”李莲英回答得很勉强。 “怎么说呢?他们都猜谁了?” “这……”李莲英迟疑了一下,接着说,“有人说再立皇上,可得‘国赖长君’,有的 说伦贝子能当皇上,有的说小恭王合适,还有人说振大爷也行。” “还有谁?” “奴才就只听到这三个名字。” 慈禧太后想了想,又问:“依你看谁合适?” “这……,国家大事,奴才不敢妄言。” “行啦。我困了,你也歇着去吧!” “是!” 李莲英回房去了,慈禧太后仍然睡不着,七十多的人了,心里搁着一大堆事,能睡得着 吗?对于谁来继承帝位,她也在默默地打算着。载振、溥伟、溥伦、溥仪,其他几个都好 说,就这载振,他可是庆王奕劻的儿子,奕劻是军机之首,又有袁世凯的北洋做后盾,这可 不能不防着点。慈禧太后想着心思,竟彻夜未眠。 光绪帝的病又加重了。杜钟骏请了脉,出了瀛台,直奔军机章京的值庐,见了奕劻等 人,只是摆头,不言语。 “怎么样了?”军机们异口同声地问。 “怕是不行了,依我看,不出四五天,必有危险。” 听了这话,大家都不作声,只有袁世凯偏着头,用一只手掏着耳朵,似乎有些得意。 “各位大人,”杜钟骏又开了腔,“我觉得很奇怪,皇上怕是中毒了。” “什么?”军机大臣们都睁大了眼睛,袁世凯的眼睁得最大。 “皇上那病本来是慢性的,我刚才去请脉,看到皇上和昨天的情形大不一样,不但脸黑 了,心跳得更快了,而且皇上还一直喊肚子痛,在床上翻滚。他又没有进食,怎么就肚子痛 起来了?会不会有人在药上做手脚?” “依你看,是中了什么毒了?” “不知道!” 正在大家议论皇上的病情时,李莲英派小太监来找医生,慈禧太后也病倒了,这回看来 比前几次严重得多。杜钟骏和吕用宾急急忙忙地去了。 慈禧太后这几天一直想着皇嗣的事,昨天夜里又是一夜未眠,辗转反侧,结果受了风 寒。今天清早,李莲英来侍候她起床,就起不来了。杜钟骏和吕用宾给她号了脉,退了出 来,军机大臣们就迎了上来。张之洞开口便问:“吕大夫的药方不是很管用的吗?怎么又犯 了?” “是受了点风寒!”杜钟骏和吕用宾同时答道。 “不要紧吧?”袁世凯问。 “不好说,”两个医生同时摇摇头,“和前几回不一样,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都不 能起床了。” “皇上的病也不好了!”刚从瀛台回来的施焕和周景焘说,“不但不能起床,还直叫肚 子痛,看起来离大限不远了。” 听了这话,几个人全默然了,只有袁世凯稍有些尴尬,不过,这只是他自己的感觉。光 绪帝快要死了,他悬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一放了。戊戌维新告密之后,光绪帝恨透了袁世凯, 几次都想杀了他,都被慈禧太后阻挠了。上次召袁世凯回京入军机,他就打心眼里不情愿, 但又无可奈何。袁世凯入军机以后,光绪帝一直病着,而且大事都由慈禧作主,他的日子还 好过点,可是,还总是提心吊胆。近一段时间来,从全国请来的名医,轮流给光绪医治,而 且都说光绪帝的病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太虚弱,所以袁世凯真的害怕有光绪帝恢复健康的一 天。再加上慈禧太后已显出的老态,而且病疾不断,袁世凯真担心光绪帝死在慈禧太后后 面,缓过气来来找他算帐,于是就想到了在光绪的药里面做文章。他秘密地派人收买了皇上 跟前的太监,给光绪帝的药中放了慢性的毒药,于是光绪帝的肚子就痛了起来,脸就更黑 了,渐渐地气息奄奄了。听到光绪大限不远,真是心中有说不出的得意,但脸上却不能表现 出一丝一毫的得意。 两宫都卧床不起了,军机大臣们理所应当地担负起了处理国家大事的责任,同时还要准 备西宫的后事。慈禧的陵寝已在东陵的普陀峪修成了,可是光绪帝由于年纪尚轻,陵墓还没 有修建,这可算是头等大事,所以军机大臣们商量着派人到西陵找块“吉地”为光绪帝做陵 寝。 皇帝不行了,但他明明是中了毒,可是这毒是谁下的呢? 各人都在想。张之洞心里嘀咕,皇帝继位以来,他实在也没有管多少事,也没有干过几 件大件,只是有过一次维新,还中途而废。可谁有害皇帝的心思,又有谁能有这个机会呢? 这有意要害皇上的,想来想去,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袁世凯,另一个就是当初推珍妃的崔玉 贵。可是,崔玉贵早被赶出宫去了,哪有可能,而且能下得了手的,只有……张之洞看了看 袁世凯表情,心里明白了八九分。 隆裕皇后来探望慈禧太后。慈禧太后已精神恍惚,辨不清她是谁了,隆裕皇后见此情 景,跪到了床前哭出声来。李莲英安慰了她几句,送她出来,说:“皇上可能不中用了,您 到瀛台去看看他吧!到这时候,他得有人照应!” “可是,没有老佛爷旨意……” “你尽管去吧,老佛爷自己都顾不了自己了。这边有我照应着,你去吧!” 隆裕太后去了瀛台,看到皇上的情形,更是一阵阵地心酸。皇帝不仅骨瘦如柴,已入冬 多日,皇帝床上还仅铺着一床破烂的薄褥,盖的也只是一条褪了色的缎被,甚是凄苦。光绪 一直是昏迷着的,隆裕皇后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他全然不知。福昌殿外,奕劻、载沣以及 军机大臣们,在等着慈禧太后的消息。慈禧太后的寝宫在福昌殿西暖阁,这会儿她精神稍微 好了点,便急着召军机。李莲英走出殿来,对久等的军机们说:“王爷,大人,太后叫起!” 几位立刻跟了上来,门口的小太监打起了门帘,李莲英打开了中扇房门,让开了道,让 几位军机进了房门,又把房门关上了。接着又开了里间的门,让大家按顺序进去了。带头的 是庆王奕劻,接着是载沣、世续、张之洞、鹿传霖、袁世凯。谁也没来过慈禧太后的卧房, 难免有些手足无措,乱七八糟地跪了一地。慈禧太后靠在一堆叠起的锦衾上,头发梳的极 光,但骨瘦如柴。 “庆王来了没有?”慈禧太后问。 “臣在!” “我觉得我不行了。皇帝又危在旦夕,为穆宗立嗣的事得早早定下来了。我早就有了打 算,不过还得听听你们的意思。” 庆王先开口了:“臣举贝子溥伦,成恭亲王溥伟。” “载沣,你的意思呢?” 载沣想了想,说:“臣和庆亲王想得一样。” “世续,你呢?” “皇太后圣明,既已有了打算,必能使天下臣民折服。”世续回答得很圆滑。 “张之洞呢?你是国家老臣,你有什么话说?” “太后,这受位大事,臣不敢妄言。太后已经定算,及早盒明,但需有个继统。” “这话说得不错。” 剩下鹿传霖和袁世凯,慈禧太后没有问,说:“既然你们相信我的主意,我就说了吧! 溥伦、溥伟,虽是很和继统,但以他们的才具,当皇帝还不够格!我挑醇亲王的长子博仪做 我的孙子!” 这一惊不小,谁也没想到,她挑得皇帝是个三四岁的孩子。这显然要培养隆裕皇后做皇 太后了。一帮军机全愣在那里了。 “皇上看来是不会久长了,”她接着又说,“今天就抱进来吧,交给皇后教养。” “是!”载沣应了一句。 “既然这样了,醇亲王的身分也得变了,从今天起,由他摄政。” 这一决定,更使人感到意外,就连载沣本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世续拉拉载沣的袖子, 说:“快快谢恩!” “臣,谢皇太后恩典!”载沣磕下头去。 “罢了,你们去拟两道上谕,拿来我看,去吧!” 军机们跪安退出。这样,载沣代替了奕劻的位置,由原来的第二位升到了第一位,而奕 劻却降了一格。回到军机值庐,由张之洞主笔,拟了两道上谕,宣布载沣摄政和立溥仪为皇 嗣。 瀛台之中,光绪皇帝已到了弥留之际,也许是回光返照吧,他突然清醒过来。隆裕皇后 见他醒了,便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凑到了光绪的面前,轻轻地唤了声“皇上”。光绪帝认了 好半天,才认出站在他面前的是皇后,看着她的泪眼,也禁不住热泪盈眶,轻轻地说了声: “是我苦了你!”皇后再也忍不住了,转过身去大哭起来。由于皇后进了瀛台,所有的太 监、护卫都退了出去,所以,寝宫内外,只有皇上和皇后两人。 “我要死了,”皇上又说话了,“只求你替我做一件事!” “臣妾听着呢!”皇后抽咽着说。 “杀袁世凯!”光绪帝咬牙切齿地说。 还没等隆裕皇后回答,光绪皇帝已经咽气了,这是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瀛台涵 元殿内一片凄凉。 年仅三十八岁的光绪皇帝殡天了,可是被定为皇帝候选人的溥仪还没有抱进宫来,国不 能一日无君,军机大臣们没有报告慈禧太后,便由载沣带领,迎新皇帝进宫。 载沣的母亲特别痛爱孙子,不让他们带走,但不可能挡得住,气火攻心,昏了过去,溥 仪只认奶奶和奶妈,不让别人抱,又哭又闹了一通,没有办法,最后只能由他的奶妈抱进宫 来。 安顿了嗣皇帝,军机大臣来见慈禧太后,慈禧太后精神似乎很好,穿戴得整整齐齐,但 还是坐在床上,背靠被衾。他看到军机大臣们的表情有些不正常,而且眼角似乎挂着未干的 泪,问:“是不是皇帝已经走了?” 大臣们都低头不语,奕劻觉得不能瞒她,便说了句:“是!” 又加了一句,“臣等谨遵懿旨,已经把小醇王迎进宫来了。” “好!溥仪就是嗣皇帝了。他是穆宗的儿子,兼祧大行皇帝。”慈禧说。 “是!皇太后圣明!”奕劻说。 “孩子在哪儿?抱来我瞧!”慈禧转过脸来问载沣。 “就在外面,没有太后的旨意,不敢抱他进来!”载沣答道。 “抱进来吧!” 载沣出了福昌殿,从奶妈手里接过溥仪,抱了进来。溥仪看到屋里那么多人,一个瘦骨 嶙峋的老太太正盯着他看,“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 “拿些吃的哄哄他!”慈禧太后说。 李莲英赶忙命令小太监:“快、快,去拿糖葫芦!” 小太监拿了一串嵌了枣泥的冰糖葫芦,陪着笑递了过来。 溥仪不但不接,还用手把糖葫芦打落在地,“哇”、“哇”地哭个不停。 慈禧太后皱了皱眉,说:“好了!抱到一边玩去吧!” 载沣把溥仪抱了出来,交给了奶妈,自己又回到福昌殿。 慈禧太后说:“嗣皇帝太小,载沣既是摄政王,就由他监国吧!” 就这样,溥仪成了皇帝,其父载沣监国摄政,慈禧太后变成了太皇太后,光绪皇后则成 了隆裕皇太后。 军机大臣可真忙,要入殓大行皇帝,又要安置小皇帝,准备登基的事务。正在商量光绪 帝的谥号时,李莲英派的小太监跑来,喘着气说:“王爷,……大人,老佛爷叫起!” 一行七人,匆匆赶到福昌殿,李莲英已在门口等着了,挑了门帘,把军机大臣们让了进 来。慈禧太后已经不能起床了,斜靠在被子上,背后两个宫女搀着。她喘息着说:“我不行 了。” 一听这话,载沣先哭了起来,接着几个人都抽泣起来。 “你们都别哭!我这里有几句要紧话要交待,你们可得仔细听着!”慈禧太后拿出了命 令的口气。“是!”大家齐声答道。 “我怕是真的不行了!往后,国事由摄政王裁定。遇到极重的事,由摄政王向皇太后请 旨。你们都听明白了没有?” “是!”大家的声音洪亮了许多。 “皇帝该入殓了吧?”突然由皇帝想到了皇后,问“皇后呢?噢,该叫太后了。” 李莲英答道:“太后在涵元殿。大行皇帝先小殓了,等移灵乾清宫后再大殓。” “皇帝在乾清宫,那我呢?你们准备把我往哪放?我可不愿占太后的慈宁宫!” 奕劻忙答道:“当然是宁寿宫皇极殿。” “老佛爷,该歇一会儿了!两位王爷,各位大人,等老佛爷有了精神,再叫你们的 起。”李莲英要赶军机走了。 军机大臣们向慈禧太后跪了安,退了出来。 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二日清晨,军机大臣们刚入西苑,就得到了消息:慈禧太后升天 了。 慈禧太后死了,最伤心的当然是李莲英。本来,两宫在光绪二十七回銮以后,李莲英在 侍候老佛爷的同时,就开始改变对光绪帝的态度,为自己寻找新的靠山,结果光绪帝却先慈 禧太后而去,正在他悲痛之时,慈禧太后又去了。这对他来说确实是愁中添愁,悲上加悲。 慈禧太后一咽气,他便放声嚎啕起来,没人能劝得住,看到隆裕太后来了,他才止住了哭 声。隆裕太后见他那么伤心,便说:“李谙达,你节哀吧!昨天皇帝刚去了,今天又……这 么多事,我什么都不懂,需要你帮助我呀!” 李莲英听了这话,眼前一亮,对呀,自己的靠山倒了,现在这深宫大内,可是隆裕太后 说了算,这不是现成的靠山吗? 于是,李莲英抹了把眼泪,跌跌绊绊地跪到了隆裕太后面前,哭着说:“老佛爷去了, 奴才该怎么办呢?” “李谙达,”太后说“我年纪轻,没经过这么大的事,你在宫里这么多年,办事一定有 分寸,在许多地方你得帮着我。” “奴才一定尽心尽力。” “你是老佛爷跟前的人,这边所有的事,你就经管着吧!” “是!”有了皇太后的支持,李莲英的腰板又挺起来了。 丧事归丧事,国不能一日无君,最重要的应该是早日让小皇帝登基。皇帝登基的吉日选 在十一月初九日辛卯。到了这天,文武群臣向吓得直哭的宣统帝溥仪行了君臣之礼。接着, 又进行了三大仪礼,谥大行光绪皇帝“同天崇大中至正经文纬武仁孝睿智端俭宽勤景皇 帝”,庙号“德宗”,陵寝择在西陵金龙峪;名曰“崇陵”。又给慈禧太后加尊谥“孝 钦”,并正式称光绪皇后“隆裕皇太后。” 光绪和慈禧大殓之后,先不下葬,梓官得从大内转到停灵待葬的地方,这被称为“暂 安”。清朝停灵的地方在观德殿,出皇宫北门,入北是门,到景山,在东北角。按照以往的 规矩,要移慈禧太后的灵枢去观德殿了,李莲英心中不愿意,因为把慈禧太后的梓宫移走之 后,他就真的无依无靠了,所以,他怕移梓宫出大内。可是这是定例,别人做不了主的,他 只得求求皇太后。 李莲英见了隆裕太后,行了礼,垂手站着。太后对旁边的小太监说:“给李谙达拿个凳 子!”“谢主子恩典!”李莲英接过了小太监搬过来的凳子,说。 “哎,日子真快,都二十多天了!这么多天,我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太后红着眼圈 说。 “主子不要太伤心!万岁爷年岁还小,全凭主子操劳。”李莲英说。 “谙达说得对!各个地方都要靠谙达照应着!” “老奴一定尽心!”李莲英接着又说:“奴才来见主子,是有件事要求主子!”说着便 又跪到了地上。 “起来,起来!谙达有什么话就说吧?” 李莲英站起身来说:“奴才听说要把老佛爷的棺梓移到观德殿去,想求主子就让老佛爷 暂安宁寿宫吧!奴才伺候老佛爷三十多年,要再在她老人家跟前尽点心,如果移到景山,奴 才就见不到老佛爷了,心里会不安的!没有她跟前的人,老佛爷也会心慌的!” 这些天来,李莲英好像着了魔,整天守在宁寿宫里,陪着慈禧的灵抠。皇极殿中的摆 设,除了丧仪上的规矩之外,完全照慈禧生前的样子。每天早上唤宫女打洗脸水,然后开匣 梳头,再进首饰匣,收拾完了。再进燕窝粥,早膳、晚膳,都是挑老太后生前喜欢吃的肴馔 上供,好像老佛爷真还活着一样。 隆裕太后听他一席话,也被感动了,点了点头,说:“那就让老佛爷暂安宁寿宫吧!” “谢主子!”李莲英接着又说:“奴才跟了老佛爷这么多年,她老人家去了,老奴也没 什么用了。等把她老人家伺候到陵上,求主子开恩,放奴才回去吧。奴才也没有多少日子 了。” “等大行皇帝和太皇太后大安后再说吧。你也一把年纪了,要注意自己保重。” “谢主子关怀!” 安葬了慈禧太后和光绪帝以后,丧家犬般的李莲英向隆裕太后摆尾乞怜,得到了她的同 情。待慈禧太后百日过后,也就是到了宣统元年,隆裕太后赐他南花园,李莲英离开了他生 活了五十三年的清宫大内,居南花园养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