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有一段插曲是埃尔温·隆美尔这个人的气质的最好写照。 它发生在1944年诺曼底登陆前那令人疲惫不堪的最后几周里。隆美尔在短途巡 视中,常常在德国娘子军为他的士兵开办的旅店里停下来吃午饭或喝午茶。漂亮的 空军姑娘和护士时常围住他,要他签名留念。有的少女被这位大名鼎鼎、器宇轩昂 的军入迷得神魂颠倒,她们送给他礼物、纪念品,并温情脉脉地向他暗示,这一切 弄得隆美尔十分尴尬。一天,姑娘们的热情和浓烈的法国香水味甚至也挑逗得这位 严肃固执的陆军元帅动了心。当他出了房间朝等待着他的车子走去时,他转身对工 兵指挥官威廉·梅斯将军说:“你知道,梅斯,”他狡黠地一笑,“有些姑娘真他 妈的迷人,我差不多要为之倾倒了!” 然而隆美尔明白自己绝不会陷进去。如果要说他有至高无尚的情操的话,那就 是本能地对爱情的忠贞不渝。 战争刚一结束,隆美尔的名字便和刺客施道芬堡周围的密谋分子联系起来。也 许这是不可避免的。1945年4 月,据年轻的曼弗雷德揭露,在布格道夫与迈赛尔将 军到赫尔林根登门拜访后,他父亲便自杀身死。仅此就足以让人们得出结论了,毕 竟还有许多别的高级军官被这个阴谋牵连而自杀身亡的,但是隆美尔的家人依然认 为反希特勒阴谋是卑怯的,效忠希特勒是一个陆军元帅唯一本分的职责。把隆美尔 与施道芬堡混为一谈是玷污了这位陆军元帅的荣誉。1945年9 月9 日,露西发表了 一项声明:“为了使隆美尔的名字洁白无瑕,为了维护这位陆军元帅作为伍尔登堡 之子的声誉,我要把此事的真相公诸于世。我丈夫没有参与? 月20日的阴谋,无论 是它的准备工作或是刺杀行动。我丈夫一向直言不讳,他曾开诚布公地把自己的见 解、意愿和计划向最高当局陈述过,虽然他们并不喜欢他这样做。”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但是密谋分子的标签已经贴到了隆美尔的身上。譬如, 美国人仍然抓住隆美尔的神话不放,甚至还准备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们所钟爱的纳 粹分子隆美尔一定参与过反对他们的头号敌人希特勒的密谋。他们把隆美尔视为德 国抵抗运动的英雄,从而逼得每一个将军都感到自己对隆美尔那种苏格拉底式的殉 难负有一定的责任。凯特尔在纽伦堡审判中被指控“谋杀”隆美尔。1945年6 月6 日,他的朋友梅斯将军的住宅被伯希特斯加登的美军司令官正式移交给强占房屋的 人;他们把梅斯和恩斯特·迈赛尔混为一谈,而后者是陪同布格道夫带着毒药前往 赫尔林根的那位将军。 当然,密谋分子隆美尔的神话起源还得追溯到冯·霍法克中校和斯派达尔将军 身上。霍法克机关算尽,使出了浑身解数,公然说在城堡与隆美尔会见后,隆美尔 已被争取过来了等等。他曾在1944年7 月22日秘密警察的第一轮审讯中认定这是事 实。斯派达尔更是工于心计,他在7 月20日前后是那样的谨小慎微,但招供的结果 都是一样。 不管怎么说,斯派达尔抓住隆美尔不放的理由首先就超出了同 谋者应有的范围,其次,那已经不再是自我辩护。在战后的年代里,斯派达尔则完 全是为了别的目的,他着手编造“密谋分子”隆美尔的传奇,1946年,即使是个德 国白痴也清楚,当时,在战后的德国,只有被证明与施道芬堡密谋分子有联系的人 才被认为是可信赖的反纳粹分子,才能得到权力。斯派达尔曾经是隆美尔的参谋长, 如果隆美尔被塑造为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密谋分子并能长期保持这一角色的光采, 那么斯派达尔作为一名密谋分子的凭证显然将变得更为合理合法;如果隆美尔被树 为战后德国身价极高而又恰如其分的人物,那么与之有联系的斯派达尔也必然得到 高升。他于1946年在美军集中营里曾很坦率地对另一位德国将军承认:“我想使隆 美尔成为全体德国人民的英雄。” 斯派达尔在获释后发表的一本书中继续编造这个神话。 这是一部为尔后蒙蔽和歪曲历史的书。总而言之,他提出的论据认为,从1944 年4 月开始——此时他作为隆美尔的新任参谋长刚刚到职——一批排成四路纵队的 密谋分子齐步走进了城堡司令部的大门,隆美尔在那里热烈地欢迎他们,并担保支 持他们的计划和手段,愿意在希特勒被推翻后上台执政。然而,没有任何证据能支 持斯派达尔的论述。正好相反,当时由隆美尔的部下弗雷德里希·卢格以及赫尔穆 斯等人记录的私人信件和谈话表明,隆美尔在那些岁月里始终如一地效忠希特勒, 即便最后有些勉强。斯派达尔总结历史的精确程度可以从他的论点判断。他指出, 隆美尔一直预料盟军的进攻会指向诺曼底( 斯派达尔的这位“英雄”颇有先见之明 ),是希特勒和最高统帅部那些傻瓜将军们命令他把预备部队留在第十五军团的地段 直到1944年7 月中旬。 显然,斯派达尔经过深思熟虑的这着棋奏效了。隆美尔成了永垂不朽的神话元 帅,而斯派达尔本人则在其光荣的回光返照下从一名战俘一跃而成了德意志联邦共 和国陆军的新任司令官,继之又步步高升,当上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高级将领。卢 格也如法炮制,捞到了德国新海军司令官的职务。 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 毋庸置疑,到1944年6 月中旬,隆美尔已经意识到希特 勒的政权犯下了罪恶的行径。从卢格的速写日记里我们得知,隆美尔开始谈到他的 矛盾心情,曾提及纳粹大屠杀的谣传,还有枪决从萨冈集中营逃跑的五十名英军飞 行员这桩事,他怀疑希特勒的双手“不太干净”。当诺曼底战役对他形成不利的局 面时,隆美尔便沉溺于白日梦中。他开始左右摇摆地产生了与希特勒的命令背道而 驰的念头,冀想直接和敌人打交道。然而他自己可能也明白,他绝不会这样做的。 他就象一个忠诚的丈夫偶尔在不规矩的奇思怪想中得到了满足一般,但绝不会真的 去寻花问柳。“我差不多要为之倾倒了I ”他对梅斯这样说过。差不多要,但是事 实上却没有。 再者,比起其他的将军来,他更为有胆识,敢于向希特勒陈述自己的观点.1944 年6 月,他就曾两次口头对希特勒说过应该是得出结论的时候了。 7 月,他呈交 了郑重其事,开诚布公的敦请书,希望能引起希特勒的重视。他也曾试图拉拢冯· 克鲁格陆军元帅联合向希特勒进谏;还想写一封“给蒙哥马利的信’,自愿把诺曼 底战线开放给敌人,天真地希望德,英、美三国联合对抗苏联红军等等。这些想法 和计划只不过在隆美尔的头脑里时隐时现,偶尔在自己和最信任的密友间的谈话里 流露出来。当然,布格道夫和迈赛尔于1944年10月到赫尔林根拜访时,隆美尔不可 能自愿提出这种微妙的观点以求减轻自己的痛苦。 如同1917年在但泽的婚礼仪式上他向露西发的誓一样,1934年他和每一个军官 对元首的宣誓足以使具有隆美尔这种信念的军人不会去干那种“欺骗”勾当。此外, 他还和一些积极的陆军元帅于1944年3 月在给希特勒的第二份效忠书上亲自签名发 过誓。非日尔曼民族的人发现,他们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一位刚直不阿的将军竟 然会由于自己的效忠宣誓而被这种极权统治捆住手脚。但他们确实就是这样,他们 的整个军事生涯已被这种形式所支配,并被绝对服从上级命令这一民族气质所控制。 接连不断的胜利就是从这里产生的,而失败也正是由此阻扼的。隆美尔要求他的下 级绝对服从,他也欣然地认为自己就是一个服从命令的军人。他在1941年7 月写信 给他的总司令勃劳希契时就说过:“首先我必须要求我的军官树立服从命令的榜样。” 1943年12月他又严厉地对自己的儿子说;“要绝对服从命令。”这些话难道不是他 亲口说的吗? 希特勒的将军们真够唯命是从的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时。 德国在战场上损失了二百万士兵,但在死亡人员中只有十名将军。而在希特勒 的这次战争里,部队自下而上直至集团军一级,每一个陆军将领都亲临战场,不是 乘坐飞机,坦克或装甲车亲自指挥战斗,就是与士兵一道摸爬滚打。实事求是地说, 有数以百计的将军就是由于他们盲目地服从自己的誓言,不顾显然无望的局势而在 战斗中送命的.这一点在战后的几年里更是可以清楚地看出,良心的驱使和对希特 勒的效忠在隆美尔身上产生的痛苦和冲突反映在感情的习惯势力方面。伦斯德的参 谋长勃鲁门特里特将军从斯派达尔那里得知自己竟然曾经是施道芬堡密谋分子中的 一员时,于1947年写,下了自己的看法:“我仍旧不能改变自己的观点,”勃鲁门 特里特写道,“誓言就是誓言,而且它将一直是誓言,特别是在‘不可能’或‘绝 望’的局势面前,这种时候最需要誓言……用自己的生命而战斗的士兵有起码的权 力指望他们的指挥官是忠诚的,甚至当情况已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时也是如此。” 对于隆美尔其人我们能说些什么呢? 跟别的孩子一样,他呱呱坠地时并没有什 么特别的形容词可以用来修饰他;他在襁褓和孩提时代得到的不寻常的形容词也几 乎寥寥无几;作为学童,他纤弱但勤奋上进;作为青年,他遵守纪律,坚韧不拔而 且喜欢发明创造;作为丈夫和父亲,他不但富于感情,有想象力,而且忠诚不渝。 他在军队里出人头地,勇猛无畏,足智多谋,但有时也轻率鲁莽,自以为是; 他虽然也意识到自己出身寒微,只是一个教员的儿子,但具有不凡的抱负;他憧憬 远大的目标,时刻渴望着权力和高官厚禄。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周里曾向曼弗雷德承 认:“你知道,还只是一名陆军上尉时,我就已经懂得怎样指挥一个军团的本领了 !”在他整个一生中,他从不曾表露过个人的畏惧,甚至明知是去和死神幽会,他也 一如既往,就象他冲锋陷阵一样,迈着坚定的步伐毅然前往。 但是也应该实事求是地说,由于年纪的增长,思想的成熟和加官晋爵,的确也 助长了他令人讨厌的一面。他变得固执武断,对同僚和上司的劝告置若罔闻;他鲁 莽草率,傲慢无礼,对于别人的指责和非议常常神经过敏。 正如希特勒1944年8 月评论他的那样:“他不是一个真正能持之以恒的军人。” 费丁南德·冯·山格—艾特宁将军本人是一位优秀的装甲指挥官,他认为隆美尔是 个有其不足之处的普通类型的军官:在取得接二连三的胜利之后,他对士兵来说确 实是个鼓舞人心的源泉;但一经失败,他顷刻之间就丧失了勇气。 作为一个战略家,隆美尔目光短浅。他只重视军队眼前的战斗,对出于政治或 战略考虑所需要但在战术上可能行不通的那些战役却盲目地拒不接受。譬如1941年, 他对希特勒即将进攻俄国的野心勃勃的战略竟一无所知,从而导致在利比亚将战线 拉得太长的灾难性事件。1943年,隆美尔也居然看不到为争取时间而拖延战争的好 处;现在从可供仔细查阅的盟军档案来看,我们知道希特勒在意大利和巴尔干国家 采取的石墙战术使丘吉尔和罗斯福一时被缚住手脚,动弹不得。 事实上,有的时候隆美尔似乎只有一个主导思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将部 队尽快地撤回德国。他先从利比亚撤到突尼斯,以后又从意大利南部加速撤退到阿 尔卑斯山。这样便首先把巴尔干暴露在敌人的进攻面前,尔后又使德国南部遭到盟 军的战略轰炸。然而对这些错误他却丝毫不曾加以考虑。 1943年夏天,当他意识到从意大利起飞的战略轰炸机的危险性时,却只知道对 自己在维也纳·诺伊施塔特的银行存款百倍关心,甚至到了斤斤计较的地步。 常有这样的事,当他处于逆境时,他的书信文件便充满丁顾影自怜的感情。他在给 露西的信中渴望得到她的怜悯和’同情。他因自己身陷困境而指责他人,从来看不 见自己的错误——事实上他是犯过这类错误的,譬如1941年,他对弗朗兹·哈尔德 就后勤补给可能出现困难局面而提出的警告竟然嗤之以鼻;对柏林和罗马要他赶到 停留战线的命令充耳不闻。 他对哈尔德,特别是对阿尔弗雷德·约德尔——德国最有远见的战略思想家之 一——的敌视态度表明,隆美尔对人的识别判断能力并不高明。从他对能力极差的 瑟堡指挥官冯·施利本将军的称赞也可以看出这一点。 不过话又说回来,尽管隆美尔有这些缺陷,他的能力和才智还是不可否认的。 海斯说过:“他不仅对别人,而且对自己都极为严格。他精力充沛,从不姑息自己。 由于有能力创造丰功伟绩,所以对自己的下属也要求过高,意识不到一般人的体力 和智力毕竟有限。”他具有不凡但又是呆板的天赋,以及别具一格的军事才能,因 此我们不大容易忘记隆美尔这位天才。战斗过程中的士兵可不是一群傻瓜和白痴; 他们能辨别伟大的指挥官和江湖骗子。隆美尔的士兵,不论他们是由什么民族组成, 都毫无例外地钦佩他们的指挥官——隆美尔。 历史不会忘记,在两年的时间里,他曾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指挥着仅仅两个装 甲师和为数不多、装备较差,营养不良的步兵,但是却顶住了整个英帝国的压力。 无可非议,他是二十世纪的汉尼拔。汉尼拔也是清白无瑕、刚直不阿,为他的士兵 所爱戴的。他靠智谋取胜,靠十分准确地估计数量上处于优势的敌人的意图而稳操 胜券,同时还应该强调的,他是在遥远的战场上孤军奋战。正象汉尼拔利用古代的 高卢人坚守戛纳的中心地带,用自己的非洲骑兵把罗马人一网打尽一样,隆美尔也 把长期遭难的意大利盟军放在第一线,同时使用精锐的机械化装甲部队迂回包围敌 人。两位勇士几乎在同一地点进行了他们最后的大战——汉尼拔在扎马;隆美尔在 卡塞林。而且,汉尼拔也是被他的同胞强迫服毒身亡的。 应该给隆美尔树立什么样的纪念碑呢? 埋葬着他的骨灰的坟墓上竖立着一具孤 零零的十字架;在托布鲁克的维亚巴尔比亚三十一公里处站立着一块石碑,它俯瞰 着倒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的士兵们的坟墓,其中有他引以自豪的非洲军战士一一普 里特威兹、波纳斯、苏梅曼、纽曼—西尔科和俾斯麦,以及许许多多的士兵。幸存 的人一年一度来到这里,以隆美尔的名字向长眠的人志哀。这就是他的另一种纪念 碑:他活在他们的记忆中。当狂风呼啸,天空弥漫着炙热的飞沙走石,沙漠风暴又 开始怒号时,或许人们会再次听到一个斯瓦比亚人的声音在他们耳边吼叫:“Angreifcnl” 接着便是一声渐渐远去的呼喊,“冲啊!”于是装甲纵队的发动机响起了雷鸣般的 吼声,朝着东方,向敌人滚滚而去。 -------- 泉石书库